('陆晚晚沉着脸,她手托着下巴思索片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皇上的病情是一回事。这三百隐卫的吃喝拉撒也是亟待解决的大事。
到了第二天下午,皇帝的情况越发恶化了,他高热不断,身子不断发着抖,身上也痒得厉害。此处药材有限,纪南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施展。
“皇上的病情再拖下去,恐怕十分危险。”纪南方担忧地说。
陆晚晚就走到她身边,跪坐在他面前问:“父皇,你怎么样了?”
皇上高烧得迷迷糊糊,仅存的理智却一个劲将她推开。他一动,气息就喘得厉害:“走开些,别在朕身边。”
陆晚晚倒也不跟他争执,往后走了些许,退开了几分:“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皇上的气息这才微微平复了些许。
陆晚晚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暗道的墙壁,头低低垂着。发丝松了一缕下来,就在眼前一晃一晃的。
“小的时候,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陆晚晚声音低低的,抱着膝盖的模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村里的孩子们都欺负我,说我没爹没娘,是个没人疼没人爱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不服气,有一次和学堂一个同窗打架,他比我高好多好多,抡起小凳子就砸到我头上。我现在这么笨,可能跟那时候受伤有关。那回我流了好多血,晕乎乎地躺在床上,那会儿我就想我爹是什么样的?他怎么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到允州呢?陈嬷嬷说我爹另娶了后母,又生了好多的孩子。我就想通了,爹爹没有指望了,他不疼我,也不爱我。然后我就想到我娘,我就有点怨她,她怀我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听说她整整吐了八个月,生我又遭了大罪。我就想啊,她豁出性命生出我来做什么呢?她不生我,我就不会被人骂是野孩子,也不会这么疼,流那么多血。那个时候我好恨她。但恨着恨着,我自己就哭了,陈嬷嬷说我娘很疼我也很爱我,她在世的时候整日抱着我不脱手,她死的那天,还给我喂了奶,换了乳衫才断了气。你说,她那么疼我,要是知道我过成那样子,她该有多难过?”
陆晚晚脸上挂满了泪珠,呆呆愣愣地回头望了眼皇上。
他双眸紧紧闭着,眼泪却不断涌出,淌过他眼角的沧桑,湿了枕下一片。
“陆建章很恨我娘,他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她相助,发家之后她便成印证他过去失败的耻辱柱。所以他把我娘的东西全扔了,至今我也不知我娘长什么模样。”陆晚晚抬手,揩了揩眼角:“不过,陈嬷嬷说我和母亲长得很像,就跟照镜子一样。”
“后来每次我照镜子的时候,都在想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有福气,能让我娘惦记了她一辈子。”陆晚晚长舒了一口气,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道:“我娘肯定很爱我爹。那时候她在允州巴巴地等他,没等到他,却先等到了我。她没了法子,只能和陆建章协议,让他做了我名义上的爹,她不肯同陆建章拜天地,便找人替她上了花轿。她的遗物里有一件喜服,陈嬷嬷说那是她亲手做的,她绣了一年,那件衣服熬干了她的血肉。她却至死也没有等来我爹给她披上嫁衣。”
她声音越说越低,越来越颤抖。
“别说了。”皇上沙哑开口,泪流了满脸。
“很难过对吗?听到我和我娘过得这么惨,你很难过,对不对?”
皇上声音悲怆,苍凉得不像话,陆晚晚的每个字都像是尖锐的针一般,狠狠地扎在他心上,他数度开口,喉头却只余哽咽,半个多余的字也吐不出来。
“你看,那么难熬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她擦了擦眼角,极力挤出一个不怎么僵硬的笑容,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难过。她转头看向皇上,说:“所以,你一定也要熬过去,战胜天花。”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才说:“你要好起来,补偿我。不要再让我做那个没爹的野孩子。”
皇上喉头发酸发涩,猝不及防听到她的话,陡然睁开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皆迸出泪花。
皇帝侧过头,只留给她一个起伏的背影。
他心中大恸,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他眼眶猝然而热,热泪滚下,这十九年的等待和找寻都有了意义。
“你何时知道的?”良久,皇上才挤出几个字。
陆晚晚深深呼吸吐纳:“你为我送嫁的时候,我觉得奇怪;我去北地之前,你赠我牡丹时,我开始怀疑;就在刚才,我肯定。”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更何况,这个人是天子,他是一国之君。他膝下子女何其多,缘何宠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
她不算笨,再想想成亲之后谢允川拉着谢怀琛到祠堂起誓的那一幕,她多半就明了了。
皇上找了十九年的那个人,早就没了。
岑思莞等了一生的那个人,早就错过了。
皇上鼓起好大勇气,才在姜河的帮助下转过身来。她哭得脸蛋和鼻头都是红的,眼泪挂在腮侧,看上去可怜极了。皇上就想起她说年幼时被人欺负的模样,那时她比这时小得多,那小鼻子小嘴皱巴巴地哭起来该有多可怜招人疼?
思及此,他心内又是酸又是痛,他没能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害得岑思莞早逝,害得陆晚晚受尽委屈。
他笑了下,说:“丫头,莫哭,哭起来很丑。”
陆晚晚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挤出个笑容,朝他笑了下,不再哭了。
她转了转手中岑岳凡当初送给她的手圈,不动声色接近皇帝:“你好好休息,醒过来就安全了。安全之后一定要好好养病,你欠我的,必须慢慢还。”
皇上哽咽道:“好。”
陆晚晚突然对准他的手,按动手圈的机括。一根牛毛般的银根射了出来,正对他的小臂。
皇上眼睛陡然间睁得极大,受了惊吓一般。
“公主!”姜河见状吓得不清。
陆晚晚抬袖擦了擦脸颊的泪渍,平静地说:“他没事,这个针用曼陀罗花浸泡过,他会暂时失去意识,但很快就会醒过来。”
姜河讶异。
陆晚晚又说:“现在外面形势如此紧张,城里的守卫只会更加森严,不会放松。就算我们能等,他的身体不能再等了。等会儿我带隐卫出去引开宋垣的视线,你和纪南方一起,负责把父皇带出暗道,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
她冷静地分析眼前的形势,很快想好对策。
姜河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忙说:“公主,又何必你亲自涉险呢?”
陆晚晚说:“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最意外的,他们肯定没料到我会突然杀回京城。他们看到我之后就会放松警惕,全力来追我。这样可以为你们赢得更多时间。”
“公主,让老奴去吧。”姜河求道,若是陆晚晚有个好歹,皇上醒后恐怕会剥掉他一层皮。
陆晚晚摇了摇头:“京城认识我的人多,你常居深宫,认识你的人少。我跟在父皇身边很容易招惹人眼,反倒是你跟着更安全。”
安排好一切,她调度了两百人随她一起出去。临走之前,她让姜河把皇上的外衣扒了下来,让一个害过天花的侍卫穿上,又欲盖弥彰地罩了件外袍。
他们从公主府的遂道出去,从守卫薄弱的南街杀将出去。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城门口。
城门更是严防死守,架了满排的柴火,一点燃,整个城门都照得亮如白昼。
侯正和陆晚晚趴在暗处打量城楼的情形,她暗道不好,这是一场免不了的混战。如果他们再不冲出去,身后的追兵追来,他们就会腹背受敌,到时候逃出去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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