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句话被冰冷僵化的语调用中文翻译出来,我已是浑身无力。绝望如斯的念想,手无缚鸡之力的反抗,在凄寒的空气及心境里,时时都是煎熬。坐在热闹的饭店之中,一切都仿佛蒙了一层轻纱淡薄,苍白、寥落、彻骨到寒冷的喧闹沸腾。
妈妈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锐利,她气急反笑,冷冷质问:“你连只娶她一个人都做不到,谈什么爱情,谈什么照顾,凭什么让汐汐为了你留在异国他乡?太可笑了吧。你这难道也算爱?真是无耻。”
卢姨的女儿像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连这话也准备照常翻译不误,她凛冽的话语说了一半,我终于难以再忍,哭着打断她:“不要说了!”从手指到心脉,从头顶到脚趾,都是瑟瑟的冰寒。
妈妈瞪了我一眼,眼中尽是失望的神色,转头对卢姨女儿说道:“告诉这个男人,我不想再跟他说话。我的态度足够清楚,他已经看到了。这顿饭,我也不想吃了。”
言罢,妈妈拽过我的手,猛力拉扯,“汐汐,他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吧?他不值得你喜欢,走,现在就跟我回家!从此,同他一刀两断!”
第127章 凋零
我的心霎时悲绝,身体单薄如纸,缩紧了身体也感觉不到半丝热气。卢姨的女儿对穆萨翻译完最后一句话后,或许也意识到她再没有存在的必要,率先退了出去。原本就空荡的包间里,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被妈妈拉拽着站起,我的身体还在发抖,脚却像焊在地里,没有挪动丝毫。
“汐汐!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刚才的话,还没让你明白过来吗?”妈妈见我满脸泪痕,又是痛心又是失望,“醒醒吧,不要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眼睛,和他一起,你未来不会好过的。”
困倦与悲伤排山倒海,从心脏抽疼到指尖,残酷艰涩的现实让我喘不过气,难道我就要这样离开穆萨吗?好不容易闯过藩篱与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仅仅是想多一点时间苟且爱他而已,为何要遭受那么多当头棒喝般的制止声音。
“妈妈,别这么说,他对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心里发苦,嘴里也发苦,“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违背你和爸爸意志的事。您就纵容我一次,再给我一些时间……”
妈妈歇斯底里地抓狂了:“纵容一次,或许会害你一辈子!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中国男人那么多,你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要招惹一个外国人。外国人也就算了,可这个男人,还是个崇尚一夫多妻的外国人!”
妈妈的愤怒,我的哀求,穆萨虽然听不懂,却能清楚地感到气氛的悲怆。他扑上来揽我的肩,我的身体便立刻如同一滩泥,瘫软在他的怀中。
妈妈见状,伸出手,强硬地想要把我拉出穆萨的怀中:“你没骨头吗?给我站稳了!马上跟我回去,不要再跟这个人来往!”
穆萨稳稳扶着我,那惊痛交织的眼神仿佛一把带齿的软锯,在我的眼底与内心拉扯出阵阵的剧痛。他张了张嘴,想要同妈妈说些什么,可隔着语言的障碍,却什么也无法传递。他摇着头,眼泪堵在腺体里,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最简单的中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生涩的发音,哽咽的声线,一声比一声恳切,一声比一声无奈。我最后的坚韧被这一声声的“对不起”裹覆侵蚀,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妈妈,满脸泪水,声音痛极反而坚定冷静:“妈妈,我知道错了,可是,你让我此时此刻抛开他,我做不到。”说我傻也好,说我不要脸也好,说我不自量也好,我爱穆萨,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无论父母如何痛心疾首,我都难以在这样痛绝人寰的境况下放手。
妈妈顿时愣住,也哭了起来。她抹了抹眼泪,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厉声问道:“你到底回不回家?”
也许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里,我反而被一声严厉问得骨头都硬了。我抓紧了穆萨的衣袖,鼓起勇气,一个“不”字刚要出口,手腕却被穆萨一下子紧紧捏住。
“cece,”穆萨降低语调,声音都在颤抖,“是我不对,父母的旨意非常重要,我明白的。我无法违抗我的父母,也不会要求你这样做。不要为了我同你母亲闹僵,那样对你的伤害太大,我不希望这样。”
我呆住了,震惊地看向穆萨。既为他对我的理解而感动,又为那句“父母之命不可违”感到深深的悲哀。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这时候或许巴不得我放下父母随他走,因为这种事,对男方并无损害。可是穆萨不会,他是极为注重孝道的人,我在父母和爱情中承受的苦楚,他亦承受着,所以他懂得。
“我会呆在重庆,两天之后,我们一起回迪拜。”穆萨深深看着我,目光决绝,“先同你妈妈回家,别担心我,等离开时,我在机场等着你。”
我的心一突,亮堂堂的白光晃出眼眸中的酸涩:“可是,这两天……”
“没事。”穆萨的手加大了力度,却依然止不住微微颤抖,“这两天我自己会想去处的。你随她走吧,回去好好和父母说话。”
在穆萨的劝说中,我混乱不堪的思绪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是啊,就算我现在随妈妈回家,开学时,总还可以回到迪拜和穆萨相守。先稳住父母的情绪,才能继续苟且幸福。
我偷眼看了看妈妈紧绷的脸色,眸子一痛,终于痛苦滴咬咬唇,支撑起软绵的身体,离开穆萨,向妈妈走去。
妈妈不知道我和穆萨到底说了些什么,看见我朝她走去,面色终于缓了缓。她狠狠地瞪了穆萨一眼,拉过我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出了包间。
“咦,你们怎么走了?”服务生端着刚做好的菜,奇怪地看着从包间冲出的我们。
妈妈瞟了那服务生一眼,摆摆手道:“里面还有一个人,菜都给他,我们,就不奉陪了。”
我痛到窒息,却没有办法再置一词。心里安慰自己,等熬过这两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忍耐,忍耐,装作一切障碍都会消失的忍耐。
那服务生怔仲了一瞬,闷闷地转身进入包间送饭。开门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透过并不宽敞的门缝,我看见穆萨站在安静空旷的包间内,身后的玻璃墙体外植着一株枝干枯瘦奇崛的小树,几朵残存的花朵被消解成了惨淡的暗黄,显出阴沉的颓废气息。穆萨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他身后那株小树,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凋零。
卢姨的女儿还等待门外,妈妈急急拉着我离开。不多时,手腕再次传来一股力量,阻断我凝望的目光。心如刀割地离开,穆萨僵立的身影如同渐渐隐去的微光,最凛冽,亦最真实。
回到家中,我和妈妈都是满身疲惫,并不多话。她提出要暂且帮我保管手机,我没有拒绝,乖乖拿出交给了她。
“如果有正常的朋友联系,我会告诉你的。”妈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该说的,我也说得差不多了。汐汐,你既然能够自己跟我回来,我相信你心里还是知道是非轻重的。老实说,如果不是你在迪拜还有学业没完成,我真的希望你能在家静静多呆一两个月。这几天,你就在屋里好好想想吧,我也陪着你。”
我恍恍惚惚地点头,双目茫然没有焦距。
见我乖顺地答应,妈妈的声音软了下来:“你长大以后就明白,爱情,是最廉价的东西。你以为有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吗?不,事实上,制造更多遗憾的,却恰恰是爱情。”
妈妈的话飘入耳中,我禁不住琢磨,又不忍细细想去。默默地回到自己屋里,对着窗外的月亮呆呆坐了一晚。如果从来没有开始,就没有遗憾。可一旦有了相守的机会,却没有多坚持一会儿,才是更深的遗憾。我想起自己和穆萨艰辛走过的这一路,虽然没有什么惊天的波折,可内心却已翻过千涛骇浪。我们太过单薄,在这万万不可与之对垒的现世面前,注定孱弱艰难,悲喜沉浮。
穆萨,今夜的你在做什么呢?是否和我一样,呆呆坐在窗前痴看这轮月亮?我们同在重庆的天空下,却如同隔着整个银河,难以为继,脉脉不得语。
我在家里整整关了两天,没有走出一步。每天吃饭、睡觉、和父母聊天,也不使用任何通讯工具。爸妈放下繁忙的工作,在这最后两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想让我从分手的失落中放宽心。他们对我越好,我越是惭愧,再想起门缝里穆萨僵立的身体,心脏更是搅成一团。不知情感的天平该如何倾斜,我只好尽最大可能保持平衡,不再多言,只麻木地帮父母干着各种各样琐碎的活。
不知道这两天,穆萨是怎样度过的,他去了哪里?他还好吗?
时间短暂又漫长,终于,还是到了离开这一天。父母提着行李,去机场送我。
“汐汐,专心读书,认真学习,恋爱要找对的人,不要让爸妈失望啊。”妈妈眼角含泪,颜面间的皱纹毕露无疑,那些渐深又渐遒劲的痕迹,缘起于岁月的风霜,亦镌刻了我的成长。
我赧然而羞愧,沙哑应声:“我明白。”
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我对自己说,这样无法平衡的日子不会太久。世事变迁,一切,终会有尘埃落地、风平浪静的一天。
妈妈从包里取出之前没收的手机,叹了一口气,还是交还给了我。含泪的眼中,清楚带着殷殷的期盼。我的心撕扯着,不忍再多看,同父母拥抱道别,进了安检。
拖着行李走在路上,突然,一双温热的手触碰到了我的手指,继而接过了我手中的重物。抬起头,穆萨的眼圈青黑,眸中似蕴藉着万般情绪,深沉地、静谧地、甚至带着一点凄然地,看着我。
没有预想之中的兴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归于死寂。不必问对方这两天做了些什么,光是看脸上的表情,便是一切了然。我闭上眼,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整颗心沉甸甸的,满是疲惫。他紧紧地抱住我,几乎箍得我喘不过气。我如同抽空一般地随他进了休息室,整个候机的过程中,除了心痛的泪水,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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