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一身雪白的绉纱中单、端直地坐在榻上,因为没有鞋子,只能赤脚着地,闻声回转过头来,与邹吾的眼睛哀静地对个正着。
“怎么坐起来了?后背不疼嚒?”
邹吾看着他,脱口就是这一句。
少年的一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让那眼底的无望和哀毁几乎赤裸,哪怕这轻描淡写的一暼,也像是在痛击人心。
辛鸾看见是他,眼神迅速了暗淡了一下,苍白的嘴角拉开一道鲜红的伤口,他作势张了张,没说出话又闭上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邹吾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掩上门,把木盘放在他的榻上,轻声道,“饿了吧?你睡了三天了。”
木盘上除了一碗白粥,还有那副他刚刚的校对好的手弩,邹吾害怕辛鸾后背的伤,会牵动得手臂抬不起来,兀自于他面前蹲下,端起碗来,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辛鸾嘴边,“吃点吧,府上的厨娘特意给你做的,里面加了猪展花椒,很香的。”
邹吾的目光却只敢与辛鸾碰几个弹指,之后掩饰性地垂落下来,重新又舀了一匙来,难以克制、又心绪不宁地落在辛鸾的嘴角上。
辛鸾却并不配合他,把头一扭,拒绝进食。
“不饿吗?”今日的碗底似乎太热了,烫得人心尖都在颤抖,邹吾叹出一口气来,对辛鸾说,“人在空着肚子的时候,更容易想家。”
辛鸾的眼波轻轻地动了一下,倔强地将脸朝着一侧,还是不肯说话。
邹吾克制地呼出一口气,点膝站起身来。
虽然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他心中还是难免烦恶。千寻征的劝杀辛鸾的话言犹在耳,他虽不认同,但是知道老师其中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鸟类最怕应激,每当遭逢大变他们自己就已经无法应对,邹吾他或许能游刃地应对逃亡千里的困境,但是他应对不来一个一蹶不振、了无生趣的人。就像他幼时也曾救过一只麻雀,那小东西叽喳婉转,身娇体弱,却还是宁可哀哀而亡,宁可气死、饿死,也不肯吃一口谷子活下来。
这的确让人痛惜,可也的确无能为力。
邹吾侧身背对着辛鸾,一时也不想再管他了,正要举步出去,身后人却忽然低哑地开了口,他声音滞涩,却还说得分明,问:“这是哪里?”
这句话留住了邹吾。
他转过身,目光凝住他,“南阳——听过这里吗?”
辛鸾慢慢摇了摇头,开口问,“距离神京哪里?有多远?”
他刚刚醒来,对做自己的所在很是关心,只是他说起话来嘴角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便轻轻撕扯开,绽开鲜红血肉,一张一合都看得人心惊动魄。
邹吾一时不忍,想来老师为辛鸾裹伤上药只记得他后背的几处重伤,这样嘴角上的小伤口反而是忘记了顾忌,他折身走到靠南的一侧木柜中,拉开抽屉翻找药膏,嘴上答他,“南阳在神京西南三百里外,不在都畿一十八军镇的要冲内,是个闲散的富贵乡。这里最高的掌管是司丞,名徐斌,城内不设精骑驻兵,府衙兵士只有几百人,城内纵横平直,我们现在所在是城西南的大宁坊的第三条街里。”
其实邹吾原也不需要对辛鸾解释得这样事无巨细,他这种王庭里长大的娇儿,哪怕是在神京里,外朝的行署也是搞不清楚的,更别提驻军布防。此生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皇陵南阴墟的离宫,见他舅舅的几面也只是他舅舅来神京看他,不曾踏足过西境一步——而邹吾所说的南阳,这座安闲平凡的郡县,辛鸾之前哪怕乱翻山水游记时也不会留意。
但是邹吾很是耐心,介绍完这里的环境又简略地说了南阳附近的山脉地势,说哪怕真有追兵大索,也可以暂避山中,紧接着,他说到这所院落的主人。
“老师这些年在南阳有些经营,他没有官身,却也是一方贤达,县里每有筑城、修路的徭役他都会出面堵管营式,城里重要人物的丧事也会请他出门打理。你若是能走动了,我可以带你去拜见他,但……”邹吾迟疑了一下,“你若是无事,也无需在他面前频频露面,老人家喜静。”
府中没有打理琐事的女人,一个老头一群小子,总是把屋子搞得一团乱,翻来捡去,邹吾终于看到了一小匣的药膏,心中一喜,却听闻身后机括轻响,紧随而来弓弦绞紧的咯吱声——
邹吾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旋,安之若素地看向辛鸾,道,“看来殿下是不信任我,刚才那碗粥我先尝一口好了。”
辛鸾的手在抖。他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惊山鸟”暗红色的血渍,托着那刚漆好的手弩,每一个滞重的颤抖,都能让他想到自己杀人时候的感觉。那一刀一刀地攮入人的心口时,他满手湿滑黏腻,却还在奋力地攥紧刀柄拧转,拧攥得满手都是碎裂的血肉。
他颤抖着声音,嘴角一开一合,“你我只有只有几面之缘,甚至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我能问问吗?你为什么涉险救我?”
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虽然知道他为他尽心竭力,但是他还是害怕他另有私心所图。此时他是真的不敢再傻了,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还能得人效忠,他拿出大人的样子来,想要和他好好谈谈,弓弩就正好可以为他壮胆。
邹吾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你那天看到了,我是受你哥哥所托。”
“撒谎。我了解辛襄,他也跟你不熟。”
邹吾只好把问题抛回去,“那您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才问你……”辛鸾的姿势并不标准,他后背上的伤也让他难以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你行走御前,我却从没有听我爹爹说过你,想来你表现平平,他待你也不过平平……我很谢你救了我,但是,人总要图些什么……”
弓弩与其他武具不同,它是天衍朝管制最严格的一种武具。弓弩射速快,操作便捷,威力大,最重要的是它不需要专门训练也能快速上手。
但是邹吾此时被辛鸾这样拿弓弩对着,倒没有以此为忤,甚至生出几分侥幸之心。他的想法很简单,辛鸾期功强近之亲叛他,若是这个孩子现在还没有点防备之心,他才真的该担忧,而辛鸾现在剑拔弩张的样子,至少说明,他愿意好好活着。
“那你觉得我是图什么?”
邹吾的目光幽深了起来,他的声音没什么喜怒,他的镇定却给了辛鸾压力,“或者换个说法,你现在可以许诺我什么?权?势?名?利?”邹吾抬起眼睑,不动声色的眼神凝成两根锋利的针,“殿下你可以吗?”
对面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黯然的。
托着弓弩的手一松,竟然轻轻放下。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许不起。”
辛鸾交手垂下头去,于眉宇皱出一抹折痕,咬碎了嘴角,轻声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我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此时我只是苟活而已,便是这苟活,都已经是侥幸……你能图什么?我无权,无势,无名,无利,能让人图什么呢……”
少年那一刻的声音,悲哀得令人不忍卒听,邹吾看着他,瞬间几乎生出懊悔来,懊悔刚刚的话说重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演武场的高台上满朝公卿一片玄黄,唯有他一身鲜红而绽的红色大氅。而他于高台上奔跑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辛鸾哪里知道,他当时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他子民的心上——不惜于外物、奋起于危机,那一刻邹吾是真的确信了,天衍帝辛涉真的开了四海的太平,而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盛世之相。
可是这一切变得这般迅疾。
那个盛世的明珠此时就静坐于这方陌生的寒舍之中,以刚满十五岁之身口出如此哀切之语。不用解释什么,“惊山鸟”把兵刃割进了他的嘴里,残忍地具化了一道足寸的伤疤,让人一见了,便知道这金枝玉叶遭遇了怎样的屈辱和践踏,好像一个国家的礼器生生地被人砸碎了,便也生生地生出国破家亡的悲哀来。
“没关系。”
邹吾于他身前复又蹲下身来,抬手轻轻托住他的下颌。
辛鸾目露戒惧,想躲,邹吾看了他一眼,他便又忍住。
冰凉的药膏带着刺鼻的味道,一只大手的拇指摱了过来,邹吾神情专注,动作柔和得几乎深情款款,“您放心,我现在还不需要那些。搏求于厚禄、汲汲于名利之人,没有我这样傻,不会做这样舍近求远之事……你我现在交情未深,难免有所猜疑,这是寻常,我不怪您,但是您要知道,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诱我,明日别人也可以用名利诱我,而今日名利转移不了我,明日我也不会因此就倒戈他人。”
手下的皮肤白得像马奶一样,触手的细腻仿佛是光洁的暖玉,邹吾只是擦那伤口一下,心就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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