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
他喊他,静静地抬头,静静地看他,静静地说话,平静又悲伤,“我们林氏国也有小太子,也有王族。十五年前,你父亲曾传令献玺不杀,我当时就在王庭,但他们还是死了,不是死于赤炎,是死于本国的宫乱……我一直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一切是不是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六岁始作间,八岁始杀人,整整十年,我为已亡的林氏国披肝沥胆,熬尽心血,我用我最宝贵的十年为一个国家陪葬……往事不可追,可旧朝于我来说,恩怨早已两清……去岁父亲为天衍出征平定北方乱局,小卓和继母在神京,我便回京照料……我救你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天我在值房被人药倒,是听着一个内监的呼号惊醒,一墙之隔的天衍重臣明知主君有难,却袖手而观,我看不过去,所以救了你……我从未负过旧国,我做过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我也未负过天衍,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祗应宫禁四十二天,我领了你高辛氏一个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也没有负过你父亲。我救出了你。”
眼泪忽然于辛鸾的眼眶滚落,光影散乱的瞬间,他几乎要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
“你问我为何不说?……我不说,只是因为这世情就是这样艰难,往往最无私心的理由,却最难被人取信,我弟弟能看穿我的起心,我的朋友能,甚至我的老师也能……但我要如何对你说?说我虽是旧朝子民,却不是挟私报复,我只是想救你,看你家国颠覆,领你朝俸禄,就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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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刚刚说的作间六年、行刺两年,都是实话,我没法否认……可是,人生在世,人唯独不可选择便是家国身世,你若问为何我与弟弟不同,我只能说,谁也不想那条艰难的路,那不是自己选择的,那只是因缘选择的。”
银一样的月挂在天上,邹吾的身边没有笑声,没有风声,只有天寒地冻的雪。
他对辛鸾轻轻说:“殿下,造化已弄人,您拿这个质问我,我哑口无言,没有答案。”
第41章 红窃脂(1)
没有人说话。
邹吾不温不火地说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镇住了辛鸾,也镇住了所有人,谁都没有想到,坚忍如邹吾,居然于众目睽睽下捧出了一颗真心。
后来的后来,辛鸾总能想到那一天,与人漫谈起邹吾,总说他有古君子之风。此生凡邹吾能做到的,他大抵都做不到,论至情至性,他生平所见,无人可出邹吾之右——当然,昭帝这句超高的评语在很多年后常被近臣们似戏似谑地提起,笑帝王不知怎地想的,明明好好的君子,偏偏定王封侯时给了人家“武烈”的封号,想来后世不明真相,定是要以为武烈王邹吾是一介方面大耳、体格魁梧的凶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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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的最后一天,邹吾的一席话直接扭转当时的局面。
趁众人唏嘘怔愣之时,他沉着一张脸直接走到辛鸾面前,问了一句,“还能走吗?”
辛鸾眼底还有泪痕,看着他闻言茫然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邹吾叹了口气,伸手拢了一把辛鸾的头发,提着他的胳膊伸手一托,轻飘飘把人横抱起来,辛鸾呼吸陡然一紧,还没抱住邹吾的脖子,就任人行云流水地一个侧身。
邹吾朝千寻征点头致意,“那老师,人我就带走了。”
辛鸾一颗虚弱的心开始乱跳。
他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刚刚忽然要摇头,邹吾大大方方来抱他,他也不想扭捏,可真被人整个儿颠进怀里,他又无所适从地蜷住手指,拳头压在他的肩头,不敢完全攀住他的肩膀。
禺白等少年们这才反应过来,可眼前是邹吾,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猛地扭头看向千寻征,急急求助道:“老师……”
“老师,不能这么算了啊!”
少年们盯着那个被邹吾抱进怀里的人,成群结队地又骚动了起来。
然而此时,千寻征却渊渟岳峙地抬起手,一掌压住了他们要脱口而出的全部不满。
这就是要放行的意思了。
少年们互视几眼,纷纷露出不甘来。
而邹吾却了然,他毫不担心老师会方他们走。千寻征能立足南阳,能漫不经心和各曾势力游刃地交往,很大原因就是他讲道理——这是他的安身立命的原则,今日若破了,那也就不是千寻征了。
邹吾目光露出感激出来,因为抱着辛鸾行礼不便,他只做俯身颔首:“今日多谢老师帮我们挡了徐斌的府兵。”
辛鸾被他这忽然的动作,搂得心跳漏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就缩紧了自己双腿和肩膀。因为姿势原因,他背对着千寻征,只听老人在他身后冷硬道,“老夫不全是为了你,不必你来承这份情。”
邹吾却轻轻摇头,磊落地就事论事,“毕竟事情因我们而起,学生还是要谢的。今夜我和小卓就走,徐斌那里,我会提前去解释清楚,冲撞您的神京营卫我也会去料理,绝不让老师为难。”
千寻征却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若是分不开身也不必非要你去,老夫明日也能料理。”
邹吾却笑了笑,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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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时他向来干脆,千寻府的后堂有直接通出大宁坊的暗道,让人不必走大门也能顺利出去,众人围拢中,邹吾像是感觉到了辛鸾的紧张,轻轻拍了拍辛鸾的脊柱,转身就要往府内走。
谁知还没走出五步,禺白却一个旋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许走!”
少年人朝他怒目而视,张着手臂拦住他和辛鸾。
“禺白!”千寻征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却没有拦住委屈的学生,禺白委屈喊了一声“老师!”,紧接着道:“他是高辛氏的儿子啊!老师,您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了!”
千寻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辛鸾从邹吾的肩膀后面露出一对胆怯的眼睛来,看着那个老人威严地命令:“禺白,不要让我说两遍,还不退下?!”
那个人的眼睛让人浑身发寒,辛鸾躲在邹吾身后不敢出声,可那个叫禺白的少年,却仍挺着胸脯,不避不让。
大概是有沉重的血仇吧,辛鸾茫然地想,浑身都跟着痛了起来。
邹吾却没有理会老师的疾言厉色,转开辛鸾能看到禺白的角度,姿势充满了袒护。
“那你想如何呢?”
邹吾垂头看着禺白,那声音恳切却如此有力,温和却充满压迫感。辛鸾看不到邹吾的表情,但是听得见他说每一个字时,胸膛沉稳的振动:“你们人也打了,火也发了,还不满意嚒?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辛鸾的话罢,问问自己想在他身上泄愤是为了什么?为家,他不是当年的元凶魁首,为国,他已不能影响天衍局势,杀了他和杀了街上随便一个孩子没有不同——你还想如何呢?禺白。”
辛鸾听见了少年彷徨退步的声音,邹吾淡淡道,“他来的时候,你不知他身份,也是踊跃去东院给他擦过药,想罩着他,想跟他结识一下的——忘了嚒?”
他的声音那么浅淡,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锤在人的心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拦他们了,邹吾步履匆匆地抱着辛鸾进到他住的屋子,然后一脚踢开屏风后面的暗门。
红墙砖瓦的两壁,里面是只可容一个人通过的暗道,辛鸾意识有些不清,却还是拘谨地缩了缩自己的腿,方便邹吾躬身进入,而卓吾提着他的新刀就默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任他们走下台阶后从身后将暗道合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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