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那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交谈,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辛鸾佝偻着自己的背脊,只感觉身上负有千钧。
从小到大,他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从来都有辛远声替他做主,为他出头,他没有想到,原来这一次,他替他做不了主,也出不了头了。
深棕色的木板上落下一点一滴,直溅出一小块一小块地圆斑出来。
“殿下。”邹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忽地喊他。
辛鸾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咽下,抬起头,敛住所有的黯然,“你回来了。”
邹吾朝他略略点了点头,只见他挽着袖子,两手端着一个木盆,直走到他身前来,把木盆放在他脚中间。
“作甚么?!”
那盆里腾腾的水冒着热气,辛鸾猜得出他要干什么,还是被唬得往后一仰,“你做什么?”
邹吾倒是没有答他,撩着衣摆蹲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脚就要给他脱靴子——
辛鸾眼睛都直了,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只差没像瞪羚般跳将起来!
“别……!”
辛鸾惊慌道,挣不开邹吾,刹那间穷途末路般地就想踹他!
邹吾无奈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两条活鱼一样直蹦弹的腿,抬头瞪他一眼,问:“能不能听话?”
辛鸾被他这一眼瞪得没了生息,下意识地就想并拢双腿,可邹吾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拔下他两脚上的靴子,扯掉他的白袜子,绞着热毛巾直接捂了上去。
“唔!”
辛鸾绷着身子,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一双眼睛怯怯的瞪他,有点受不了邹吾的霸道。
“我去过鸾乌殿的殿门口,你那宫殿白天到晚上火盆都烧得热气腾腾的,南境这个时节阴冷多雨,这么多天,你冷不冷?”
辛鸾眼眶一热,负气道,“撒谎!你怎么去过鸾乌殿内?知道那里冷不冷热不热?我才没见过你!”
辛鸾的脚背冻得一片青白,上面清晰地凸着几道深紫色的血管,十只脚趾紧紧地蜷着,小小的,圆圆的,怕羞一样,让人看了就不知如何是好。邹吾直等把他的脚焐热了,搓热了,才放他进热水里泡着,淡淡回他,“怎么没去过?是你忘了罢了。”
辛鸾犹自不信,被热水舒舒服服地一泡,整个人舒展开来,眼睛轱辘一转,不住往前回想。谁道邹吾折身搭巾帕的功夫,居然又拧回身来,想也不想地伸手探进了水里。
“!”
这一次,不是再隔着毛巾,而是实打实地皮肉相贴!辛鸾此时若是凤凰形态,他估计自己的毛就要全部炸开了!
“怎么?”
邹吾察觉出辛鸾的僵硬,很是不解地抬头,“堂堂千乘之尊,没人给你洗过脚吗?”目光坦然而赤城。
“我……”辛鸾声音发虚,一颗心突突狂跳。
他从小被人伺候,可以说在王庭里他就没自己洗过脚。
可……这不一样。
邹吾也只那么一说,没真要等他答案,低下头,一手包着他一只脚,不轻不重地揉搓捋动。
辛鸾的脚趾积了淤血,南阴墟那日他就看到了,是冻伤,也是劳累所致,他一双手泡在热腾腾的水里,抓着他那脚趾,一个一个地将那淤血揉开。
辛鸾整个心尖都在颤,邹吾每弄他一下,他就跟着颤一下,像胸膛里闯进了个胡闹的小生员,捡着个破鼓就在胡天胡地地乱敲一般,他控制不住地哆嗦,只感觉那两只手,极有力,又极小心,仿佛弄重了,生怕把他弄坏了,弄轻了,生怕起不到效果,结果碾动揉搓,直把他那冻僵的血管揉散,把那血和肉揉做一团,热流行遍全身,他身酥骨软,整个人就要在他手里化开。
“可,可以了……”
洗得够久了,身子早就暖过来了,辛鸾一张脸蒸得通红,畏怯地就想退开。
邹吾却忽地压住他的脚背,沉沉地抬起眼睛来,“你有没有想要和我说的?”
“啊?”辛鸾完全摸不着头脑。
如此他傻乎乎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也没支吾出个一二。
邹吾叹了口气,原以为辛鸾刚刚那般伤心,总会和他说说辛襄,倾吐几句,不曾想到他这里,一句话都不肯露,转着圈地藏着掖着,他垂着眼睛拿帕子给他擦了脚,把那对烫得红彤彤的脚送进被褥里,“那你早些睡,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别想东想西,养好精神才是正事。”
辛鸾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抓着被角躺下,紧锁眉头地问自己:他怎么不高兴了啊?他想让我跟他说什么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三月细碎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帐子上,细腻多情得,宛如谁细碎的呢喃。帐内三盏大红烛,邹吾依次剪灭,他的脚步声很静,只见夜色的阴影,轻柔地笼罩过来,只留一豆暗淡的烛光。
忽然间,辛鸾就听见了那个人的呼吸,那个人的心跳,连同着天地的夐远之声,倏忽在他面前展开,清楚,显影定形。
“我会保护你的。”
无师自通地,辛鸾吐出了这么一句。外面的雨忽然急了,连珠般,爽快地断落在帐子上,听得他整个人都奔腾畅快了起来,忽然间,辛鸾觉得自己这个思路没错,辛襄要牺牲邹吾来换济宾王的晚节,他不答应,他应该跟邹吾说的。
“邹吾,你保护过我,”辛鸾辗转着翻了个身,晦暗难明的床帐里看那高大的身影,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会保护你的。”
第79章 垚关(9)
邹吾从辛鸾的帐里出来,已经是三更时刻,外面雨还在下,夜色浸淫中,申豪支棱着腰蹲在不远处高台木楞上,他浑身披挂的铁甲泛着铁光,而这位小飞将军眼盯着极远处座座营帐,不动声色着,像个硕大的蘑菇。
听到毡帐翻动,申豪立刻转过头来,嘴角朝着帐内一努,对邹吾道,“睡了?”
邹吾把盆里的水就地一泼,单手拎着木盆走过来,“睡了。”
其实这问话很是古怪,但是申豪看他小叔叔小婶婶久了,又一时想不起哪里古怪,只点了点头,大喇喇从腰间甩下了一铜锡的酒壶,扔给邹吾。
邹吾娴熟地随手捞住,也不拧开,只道,“我不喝兑水的。”
“没兑!没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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