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立刻有人呼应他,分秒不耽搁的配合。
徐斌腿肚子也开始转筋。
命令放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整队号令中,徐斌不敢太掉链子,挪着步子靠近辛鸾,嘴不动地说话,“殿下,您想好说什么了吗?”
渝都的中午太阳热辣辣的。
辛鸾不动声色地把手腕送过去,同样的出声,嘴不动,“你摸摸我的脉,你看我像是想好的样子吗?”辛鸾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血管里就要开始煮沸水了。
他之前脑子里只有对公门衙役训话的腹稿,让人聚集过来也只是想做个迟到的动员,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想着能让衙役实心做事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但是显然,他没想到要面对这么大的局面——他算是知道邹吾为什么要喊赤炎军过来警戒了。
“老徐。”辛鸾还有点时间。
他目视前方,一张脸霜雪一般,“你此生见过高明的训政吗?”
“啊?”徐斌侧目,有点懵。
高明的训政他不知道,但是想起当众说话滴水不漏的,只能想到辛涧——那位在垚关搬弄是非欺世盗名的窃国之人。
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是艰难的。在人前做一次完整妥当的表达,更难,所以官场大家都默认越表达,越出错,所以他们这些油条都尽可能避免当出头鸟,更不要说直面人民群众——毕竟自己手握棍棒,直接上霹雳手段的正餐,不是更简单吗?
“我见过。”辛鸾替他答了,脸颊硬邦邦的,“温良恭俭让,说话雍容大度,让人心悦诚服。”
徐斌期期艾艾,总觉得辛鸾话里有很重的感情,“是……谁?”
花坛底下最近的百余人已经整好队了。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道,“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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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的天浮过大片的云,素白衣裳的少年迎着阳光抬起头,气沉丹田,希望把声音传得远一些,“今日下山城公门集会本意是规训作风明确任务——”
像是雏凤的第一声清啼,底下还呜呜泱泱的说话的人群,接二连三地静了下来,纷纷仰起头看向花坛上的辛鸾。
“我没有想到有这么多的人前来旁听,实在是理该向各位致意。”少年笑了一下,几分亲善,几分绚烂,“诸位可能不知道我是谁,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氏高辛,名鸾,现住巨灵宫东殿钧台宫中,世人多称我,含章太子。”
第109章 下山城(6)
辛鸾没有在自己的身份上做很多停顿,更没有顾及人群中的零星不解的私语,“太子诃南君,拉一家大点?(太子和南君哪个大)”提问的没有得到回答,他身边年纪大些的渝都人只摆手让他继续听。
“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我的父王天衍帝被我叔叔所害,也就是现在遥据王位的那人——窃国者欺世盗名,据权柄,布追杀,随后南阳山火案、漳水河惨案、垚关对峙,次第发生。”
惊愕,复杂。底下的沉寂有各种的原因,所有人举着神色不一目光看着辛鸾,知情者悲愤,局外人同情,但是更多的人是紧张又费解地看着他,他们更想知道,这样尊贵的小太子今日站在那里想说些什么。
辛鸾的声音在近乎尴尬的安静中,显得镇定而克制,他目光凝望过每一处的人,“杀父之仇,窃国之恨,恨我此身未成,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今年三月十日,我自垚关走荆山,入渝都,短短十日,自东境而来的民船接连停靠渝都山脚码头,与赤炎数番将军前来投靠,至今晨,登陆兵民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我知道,台下许多人是东境来的百姓,或是南阴墟丧亲的受害者,或是在神京听过我晨时背书的故乡人,我之前可能不认识各位,但今日你们投奔于我,便算是成全了一场化缘,各位的饥寒,此后便是我的饥寒,各位的安全,便是我的安全。”
站在南境公门队伍后面的大批人不由露出动容的神色来,他们风尘未扫,许多人肩上还负着身家细软,手中还拉着小女稚童,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着台上的少年继续说下去。
“此地是下山城壬区,占地五亩有余,环境住宿艰苦,但尚可整顿经营,全部拨给东境来的诸位。渝都第一个月,东境人无论男女老幼,柴米油盐等物资皆可在南境民事衙门领取,诸位可以安心修整,徐徐在渝都谋事谋生,一月之后,六十岁以上老人十五岁一下幼年,仍可以继续领取物资,解诸位家中负力……”
衣、食、住、行、工,辛鸾徐徐道来,虽不涉及具体落实的条规,言辞中却是一片真切的爱护,人群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今日他所有能开出的条件,都是数个时辰前他在巨灵宫一毫一厘地谈判博弈来的,而他害怕上传下达时中间的克扣私吞,晌午特特赶到这里,在台前说这番话,就是要后面所有南境公门心有忌惮,要之后具体的落实,全部以他的方向为准。
人群里渐渐有人泛起泪花,轻轻的,竟传来啜泣声。
辛鸾听到了,不由就笑了笑,那种哄家人般、柔软干净的笑容,“大家别哭嘛,我说的又不是坏事……庶事草创,人物固乏,大家重振精神,一定可以共克时艰——并且,我对各位也不是没有要求。”
他停顿了一刹,肃然了面孔。
人群闻言心头都是一荡,一阵紧张地看向他。
“天衍百姓四方一体,按理说不该有东境南境之别,但是我们的确是自异乡来,脚踩着南境的土,头顶南境的天,吃着南境的米,喝着南境的水——这是不争之事实,所以我希望各位能明白,是渝都的百姓在支撑我们,我们如今所能做的,最基本的报答,是与这里的人民友好相处,尊重他们的风俗和神明,尊重这里的老人和妇女,若有摩擦,凡事以和为贵——”
话到此处,许多南境百姓愕住了。
歪歪扭扭没个正形的浮浪少年长大了嘴巴,离辛鸾近的列队都是南境中人,一刻前,他们心中不平地聚拢过来,都认定了今日是来挨训的,没想到含章太子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便是一直埋在人群里尽力不抬头的吴天雄此时都吃惊地投去目光,而辛鸾身边的几位大人更是像头一遭听到这番见解般,惊讶地看定了他。
辛鸾容色不改,朗声道,“我知道诸位都听到了南境传递四方‘虽曰旧邦、受命惟新’的告令,很多人认为我含章太子位尊于南君,在渝都我的钧令高于君令,便想当然地认为东境人也应高南境人一等——我今日话放在这里,谁若心中还有此种心思,你且来找我,我给你拿遣返费用送你回去!任何人,若在两地人中挑拨生事,管他是谁,什么身份,被我拿住,我绝不姑息!”
含章太子声音切金断玉,一时卷起风雷之声,可还未等众人心中惊起一片凛然,辛鸾又忽地敛起峥嵘,“南境五年战事,我知道南境诸位对公衙‘征发’习以为常,看我带来一批人,就像渝都又入驻了一批兵一般——但恩情就是恩情,我们所占的住宅、营房、柴草、马料、人手、粮食,都是南境各位的人力物力,渝都父老乡亲之厚惠,我辛鸾,感激不尽。”
说着他伸手一揖,深深地弯腰拜了下去。
底下百姓彻底不知该怎样反应了,瞠大眼睛呆呆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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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那个时候,辛鸾只是想到一路走来的总总,只是在反省自己路过南阳时忘记向千寻征道一句收容的感谢,虽然他也不确定现在若是千寻征站在自己面前他敢不敢开口,但是他能确定,客人就是客人,理应对主人感激。
当时的他,对南境的军民、官民关系只有很粗率印象,它勾勒于徐斌偶然说起的下山城和各地百姓的“征发”之重,却不知道在一个接连五年军权至上的环境里,人们集体性的思维粗糙,行事鲁莽,底层人受尽盘剥,在渝都这个南境心脏都一度出现过“一日三征”的荒唐。
向繇说他们南境全民皆兵,辛鸾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全民皆兵”的结果是因为如果这一家不是军户,那么一旦本地有军队过境,那士兵长官可以利用职务之便任意对民户进行索取,拿走家中的米、水果、鸡蛋都是轻的,他们甚至还会掳人女儿。
可偏偏申睦向繇以此而得意,以南境前线之后数百万后备之军,成他四方霸名。被迫好战善武的百姓,何曾又想明白过,不是自己挣扎不出这地方,而是这个地方,亏欠了他们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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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辛鸾早晨还没有到的时候,被粗暴“征”来盖房的民伕一脸怨气地抬木头,拌水泥,想着自己一天又出不了渔卖不出钱了,何方归带着十几个身体修整过来的亲兵来帮忙,刚说了一句,一群人嘲笑着尖利顶上:“我嘞伢冇得钱,伢赔不起饭!”
他们不识赤炎军,不知道这是当年让蚩戎都闻风丧胆的军队,只是以为他们是外地人,要来捣乱。
任何的热忱,遇到这样尖酸都要动怒了,还好何方归是个难以想象的好脾气,他拦住亲兵想要上前的冲突,好商好量:“我们不要钱,也不用你供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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