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向,他们这群官员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话了。
趁着百姓捂着口鼻缓缓地退场,邹吾接过了时风月手中的纸卷,胡十三和几个东宫卫颇有眼力地抬了一把沉重的交椅送上祭台,刚刚那闯大典的灰衣男子被人胁着率先被安排就医,唯独剩下刚才那个扇人巴掌的百夫长,不安地站在原地,像是害怕被申豪撞见一般缩在一角,不断地在裤线上蹭着自己发红发热的掌心,好像多蹭一蹭,就能把脏东西弄掉一般……
交椅椅板浮雕开光,扶手刻有云纹如意,端庄凝重。
辛鸾大病未愈,连番的情绪激荡此时也的确是快站不住了,他展袖而坐,慢慢展开时风月那封手书——
时风月端正跪在祭台下,屏住呼吸——
“殿下,现在所谓病情只是这位女医师的一家之言,是否属实尚且不能确定,如此隔离就医,势必人心惶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辛鸾垂着眼眸,随口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事当然最好,难道要真等到都染病了再来放马后……”
话到此处,他忽地轻轻一顿,“……炮。”
时风月呼吸一紧,有些为难:其实辛鸾手中的那根本不是手卷,她来得匆忙,那只是她混乱中随手扯的一张记病例的纸,刚才为了看起来像个样子才把它举起来!她好不容易闯到祭坛前,邹吾又亲自过来帮他转达,她总不能不给,现在交到了辛鸾面前,她简直无法预料这位年轻的主君看见上面满满药材涂画的表情……
辛鸾:……
我的天爷啊,悲门的人可真是一个一个地来考验他啊……
辛鸾高深莫测地看了会儿那病例单,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刚刚插嘴的官员,在申不亥的严厉目光中早早地转为噤声,各个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这个医女曝出什么惊天消息。
待辛鸾一本正经地看完,两手赶紧将那纸卷一折,目光锋锐地扫过列班太医署那一列,不轻不重地看了眼糜太医,却不喊他,只提声道:
“下山城医署负责人,出列!”
第155章 大灾(10)
一场大疫的防控,比起疫症本身,更难的其实是人性、舆论、国家、官员与民众——那个时候的辛鸾并不能完全体悟这一点,但是他也能敏锐地猜测出,单就是官员这一关他就不好过。
黄壶刚才站在在太医署那一列阵的极边上的后面,一听是医署的事情,已然是滚出好几层的冷汗,此时听到传唤,三步并作两步往祭台前跑,跑到距离辛鸾二十步前仓皇跪倒,“臣黄壶,叩见殿下!”
“嗯……”辛鸾以手支额,没什么情绪起伏,随手把那纸卷放在一边,随口一问,“下山城的的医署这些天是关闭了嚒?”
这一查一问就跑不了的事,黄壶只能开口说实话:“回禀殿下,下山城的主要医署,的确……已是关闭多日……”
辛鸾又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能说实话的这就好办了,有司衙门和时风月对质着说,总能把实情说个明白,他目光轻柔地瞥过台下,“都平身吧,时医生,你把你知道的先跟诸位臣工说说。”
“是!”
终于不用担心那张要命的纸卷了,时风月清晰地迸出一个字,当即利落地站起:这个局面她并不怕,她谢小太子未做与她熟稔之态,也谢小太子没有公然问她纸上的内容,更谢这小殿下干脆地另起话头,直接把这位不见庐山真面的黄壶黄大人拎出来直接对峙。
“民女是从上个月开始发现下山城百姓这种病例,起初患者是身体出现红斑,发热,同时伴有有轻度的干咳、乏力、呼吸不畅,民女按照传统的春夏之交时病进行诊疗,六成病人痊愈,四成病人的病情急转直下,身上红痕全部蔓延,出现囊胞,变黄,破裂时流出黄浆和白浆,若触之,触之者快则七日,慢则十四日后会产生同样病症,病情汹汹,难以遏制,严重者直接丧命……”
“时医生,我无意冒犯。”官员中忽然有人插言,“你说六成痊愈,四成重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你医术不精,所以才造成病人病情加重,有人丧命啊?”
时风月听着这坐在岸上看帆船的口气,眸光就跟着一利,她看了那官员一眼,并没有理会,不动如山地继续陈述,“我这几月一直在壬区医署坐诊,单是壬区一家便已经是人满为患,经我手疑似病情七十余人,现在新增病人扔在持续增加,这位大人可以质疑我的医术,但我也要提醒您一句,单是壬区,这样的病例规模已经足够引发一场大疫,各位大人,还不警惕嚒?”
“你这是危言耸听!我公干的衙门距离下山城的医署也就是一条街,你说的病人人满为患,我们怎么不知道?”
“一街之隔也有天地迥然,”时风月回身,目光冷利,“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真的有去了解过那隔街的民生嚒?”
“或许……只是热症呢?”有官员温和地质疑,“看你说的病情,也有可能是热症,你初来乍到不清楚,咱们渝都哪一年没有因为热症病死过人呢?”
“是啊!胡大人说得有道理!”又一个人开口了,他朝着辛鸾用力地叩首,慷慨道,“殿下,每一年都有人将灾情无限夸大,然后从朝廷的赈济款中谋私利!实际上所反映的灾情的人数与实际严重不符,这下山城到底是否为女医师的所言这般的严重,也待考量!”
“下山城十个区,为何只你一个区来闹事?为何没有听到过别的区的禀告?只七十余人的疑似病人就来干扰大典,你可知我们渝都的官员就有多少?二百七十余人!就这桩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冲撞殿下?!”
还没等时风月说到可以和黄壶对峙的地方,底下的官员就恨不能一人一口唾沫地把她淹了,官员同仇敌忾,口吐震耳声音,最开始还是一人一句一句地说,后来根本就是好几个人一起开口,那简直根本是听不清谁是谁,谁又说了什么,辛鸾轻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偏头的刹那与底下的胡十三对了下目光。
时风月和草药和病人打交道可以,明显是招架不住这些人,逼到极处,她只能断喝一声自证清白,“殿下!我不是来闹事的,我是来谏言的!”
底下的官员见了,也是齐声一喝:“殿下!万万不可轻信一面之词!他们趁着祭神大典来扰乱国政,危言耸听!实该重责!”
“肃静!”
辛鸾闭着眼捏着鼻梁,胸中的血气一下一下地往喉咙口涌,知道现在不摆平几个,时风月今天是不用继续说话了。
·
“殿下该吃药了……”翠儿站在后台台下,看着台上的辛鸾,咬着嘴唇,忧心忡忡。
辛鸾吃药是按着时辰来的,现在日转正午,辛鸾单就那身厚重的衣服常人就受不住,她肉眼可见有汗汇成了流从辛鸾的脖颈和耳后淌下来,她不懂前朝的倾轧博弈,却也知道不送药辛鸾身体就会先垮掉。
她咬了咬牙,把药盅从食盒里拿出来,托在板子上,又放了一方折好的手帕,“不管了,我上了!”
·
“黄壶。”
一丝风也没有,若有官员离近了看辛鸾,会发现这个少年的脸上全是冷汗,十六岁的人,一手搭着云纹如意的椅圈,一手拢在身前,一条背脊绷得笔直,矜持着,动也不动。
“你负责下山城医署,这几日下令将医署关闭。为什么?”
辛鸾亲自问话了,大朝会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申不亥呼吸一紧,显然是紧张了。
好在黄壶刚才并没有掺和那些官员质问,站了一会儿,此时已冷静多了,听辛鸾问他,他咽了口唾沫,抬头作答:“回禀殿下,臣不是无故将医署关闭的。今日大典朝廷筹备良久,人手不足,臣这才主动将公门人员调拨到中山城配合,想着事有轻重缓急,殿下闻说了也一定宽容,这才在公事上缓了缓……是卑职耽误了大事,是卑职糊涂了!”
立脚大局,入情入理,任谁都不能说这个对答有问题。
辛鸾略点了点头,继续温声问道,“那时风月的话,你怎么看?”
黄壶几乎是要飘了,这样威严又平和的少年天子简直让人如沐春风,他一颗心定了下来,整肃了仪容、抬高了声音:“春夏之交,每年这个时节都有热症席卷渝都,也常有一两例严重的,说是一场大疫,的确是哗众恐吓,危言耸听。”
辛鸾又点了点头,继续问,“不过你说你的衙门都关了好几天了,下山城剧情情况想必是不太清楚的,你又怎么能断定时风月说的不是真的,是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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