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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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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医署,一片狼藉。

“……不是我。”虚弱的声音从庞牙喉咙里吐出来。

红窃脂上前一步质问庞牙是否是杀害极乐坊萍坊外女子之人,庞牙厌烦地看了红窃脂一眼,说完这一句便轻蔑地扭过头。

他这说法红窃脂显然是不信的,她“哼”了一声,讥讽,“是啊,杀人这么大的事哪有乖乖招供的,少不得要叫几声冤枉。”

她这就是看他要死了,害怕骂些恶毒的话来一口气死了他,不然就这种夯货,她拳打脚踢都不为过,不受点皮肉之苦就下地狱,真是太便宜他了!谁知庞牙情绪稳定得很,丝毫没有被讥讽过的激动,他气若游丝地掀了掀眼皮,又闭上。

这漠视在红窃脂看来就是挑衅,一枚火星子直接把红窃脂燎着了:这狂徒看自己不敢动手,还得意上了啊?她扭头,朝着外面的馆班大声大喝:“都给我跑着去萍坊喊田山七!让他赶紧下来,杀人凶手就要咽气了,他们再不来就搞出悬案了!”

说着扭过头,朝着庞牙一字一句,“你放心,你的性命是性命,那姑娘的性命也是性命,便宜不了你的!”

她不屑这种男人久矣,自己娶不老婆也不好好讨,三心二意,漫天撒网,一看自己要死了,就恶向胆边生!她先入为主,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得对,气得直想骂人。时风月站起身在一旁洗手更换外衫,红窃脂守着这局面暴躁地来回打转,心想,这武道衙门的人怎么还不来啊?

此时人群集聚的差不多都被馆班请回了各自屋子里,大清晨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接班,眼瞧着这一通乱象,血淋淋的有些畏怯,换了衣裳打了声招呼都避开着凶徒走,唯独这厅内还有几个银发老太太远远地站着,衣服上缀着补丁,紧皱着满脸的褶子往这边看,劝也不走。

红窃脂压着火气,尽量好言好语,“这没您们的事儿,都赶紧回去吧,本来老人就易感,别把您传重了。”她知道这几个阿婆,信教,平日挺热心的,能活动的还会帮着医师推个小车,给人分碗送药什么的。

“红姑娘……”打头的老太一脸肃然地凑了上来。

红窃脂皱眉:“嗯?”

“我等都是蛇母座下烧香的信众,刚才听这后生说他也信蛇母,此人劫人害人罪孽深重,但眼下阳寿将近,孽缘未断,不得解脱升天也是可怜,求姑娘借我们一炷香时间,诵几遍读下生经,成全一段功德。”

“……哈?”

红窃脂闻而瞠目,不由大惊。“孽缘”、“功德”的她不懂,但是这是什么场合?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你们怎么还想传教?!

第175章 殊死(13)

宣余门那夜,红窃脂可算是将渝都的教徒的好感败了个干净,她这段时间没有别的想法,唯独的想法就是邹吾和辛鸾这两口子的脾气可真是太好了啊,忍字功夫练到家,这些煽动民乱的,他们居然只查贼首,不问余众,连个邪教的帽子都没给他们打上,居然就这么放任了?

而这些信教的老太太也真的配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惹了大麻烦,一点也不发觉风声紧,来住医署照样来住医署,每日在自己的小屋里该诵经诵经,该祭拜祭拜,还经常同教徒中交流心得,在病友和医师之中拉人入教,甚至红窃脂这等的阎王脾气都要时不时被她们骚扰。

有一次红窃脂问她们你们祭祀为啥要杀鸟?

她们回答:因为蛇母最喜欢吃鸟。

呵呵,听听这话,多新鲜呐,红窃脂大为皱眉:她们怎么不打听打听高辛氏的图腾是什么呢?想着真怪不得他们生病,信教让人愚蠢,脑子越蠢,病得越重。

就这样无礼的要求,红窃脂当然是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时风月却插口:“让她们来吧。”

红窃脂一顿,舌头差点打结。

四个老太婆掌心合十,赶紧朝时风月行礼,“时大夫仁心。”

红窃脂无奈地啧了声:“真麻烦啊……”说着她比划了一下,圈出个位置,“那你们别靠近,远点念吧,衙门的人来了你们就撤。”

濒死的人会散发出奇怪的臭味,酸苦,酸臭,酸败,浓烈地混合着,庞牙这人也应该是自知活不长久,今日事败,不管如何,都是心愿已了,那味道便忽地如水泼般泄了出来,远远的,便浓郁地让人作呕。

“姐姐干嘛让人超度他?”红窃脂蒙着面,时风月矮她一些,她便要侧过身去。

时风月细长的柳眉轻轻地蹙起,看着眼前景象,忧愁地叹息一声,“因为我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病人死去。”

这回答让红窃脂惊讶,她睁大眼睛看时风月,医师深蓝色的布袍映得她的脸孔冰清玉洁,就宛如佛前的莲花。

“我知道拿着无效药还要喝下去的滋味,我跟很多人说过现在的配伍并不能药到病除,只能缓解,若是家人体质弱,还是很可能撒手人寰。百姓对医家有误解,他们总以为用药就一定会祛病,所以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会很固执地认为你在给他们喝’没用’的药,可即便是这样,这里的人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捧给家人喝,告诉自己这药就是有用的,走路时死死盯着药碗,生怕洒出一滴一毫。”

“得了疫症,就好比人好好走着阳光忽然坠进了深渊,他们开始只能思考眼前十天的日子,整日在期望和绝望中拉扯折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没了。”时风月紧蹙着眉头,听着那下生经,轻轻地呢喃,“这些人的行为的确没法用常理度之,可恋生恶死,惊惧忧怖,这都是人之常情,我没办法坦然着看他们死,但至少,我想他们临死前可以坦然地往生极乐,再不受折磨。”

救人杀人,许多事都只在时风月一念之间。

她刚才是没办法,因为知道怎样会让一个狂徒一个病人心灰意冷,所以她那样击溃庞牙的防线,可她利用的因由自己都会觉得可耻,她是个大夫,她至今还没能调配出可以根治的配伍药,那些声嘶力竭的求生,声泪俱下的倾诉,一声一声,哪一句听来不断肠?

“可……”

红窃脂踌躇,“道理我都懂……可他们是蛇母教啊。”她压低了声音,“姐姐不觉得他们这个教太猖狂了嚒?无风起浪,策动暴乱,教众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就是轻易受人挑拨之辈,还分布得这样广,多不安全?您干嘛让他们临终祷告呢?我要是辛鸾,我第一个连根拔起这淫祀邪教!”

时风月看了红窃脂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心想这还是年轻,她懂什么?她刚刚压根就是没听进去啊!

“一个朝廷越腐败无能,越没有控制力,民众信教才越多。”

“啊?”红窃脂张大嘴。

“蛇母教是如何兴盛的?是十四年前南境的大水灾和蛇灾。当年正逢赤炎十七番裴将军冤死南境,天衍帝震怒,申睦忙于大改兵制,未曾稍加抚恤百姓,蛇母教才在民间兴起,他们组织松散,信众多老幼妇孺,你说他们藏污纳垢,还不如说是有心人在利用蛇教之名作乱。”

时风月:“你去看那些江河日下,行将就木的枯朽王朝,它们无一不教名众多,教众横行,因为老百姓正常的途经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会聚众抱团,寄托鬼神。他们朝廷镇压这些平民百姓时,也无一不是用雷霆手段强力镇压,朝臣们众口一词,出奇地统一,无一不是说此恶例一开,叛逆将源源不尽……谁知他们真的说中了其一,就是强力弹压后,叛乱源源不尽。”

“大疫大灾当前,恋生恶死,惊惧忧怖这本是人之常情,宣余门之乱,巢将军的赤炎军已成合围之势,含章太子为什么不动手?因为含章太子也知道,堂堂朝廷名器,实在不该为了杀灭一个大部分都是穷苦百姓的教坛而动,他在上面点一个头,底下有无数人会抬脚碾碎这些无权无势之人,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容不得,连这些碎碎叨叨老太太都要害怕她们拿起棍子造反,不往自己的阵营的里拉,死劲往外面推,他还做什么吞并天下一统六合的美梦?”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后来的后来,渝都百姓因纪念天衍十六年这场瘟疫,自行推平了两座下山城最大的祝坛,改建两座气派堂皇的生祠。渝都百姓识字不多,好像天然就喜欢祭拜个什么东西,最后这两座生祠,一座祭拜的是最终配伍出瘟疫药方的时风月,时人皆成之为“神医”。时风月后来听说哭笑不得,说自己到最后没能矫正过来百姓对瘟疫“花眼”的叫法,没想到自己的名姓却被这么多人记住了,还自发给她立了庙宇,真是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而另一座生词,大殿的正中雕塑的是一只翘首东方的凤凰,其座宽两丈,其像高四长,怒金赤彩,堂堂皇皇,其身五采而文,铭德、义、礼、仁、信,座下镌无数名姓,皆是因此役战死的英雄碑铭,后世有书,称“是鸟也,饮食自然,善歌善舞,逢日出东方,绕山三匝,是时百鸟和鸣,见之,则天下安宁。”

时风月说得没错,这世道就是这样,老百姓世代相传的褒贬不在史籍之中,而是在口耳之间,他们说你奸你便奸,说你忠你便忠,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是毁是誉,是讥是谗。

从来就没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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