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颅被辛鸾从内部破开,两眼不能视物,心脏被邹吾一剑洞穿,可无法解释的原因,他打到了最后一刻,直打到把他的敌人全部重伤,这才轰然倒下,闭眼前,他将头吃力地扭向向繇,辛鸾不确定当时他还能不能看到,但他抬起了手——因为常年征战在外,那手大而厚实,骨节粗大,哪怕静静地举着,都充满了力量。
向繇还是没有动,他像是个身在噩梦里的孩子,两颊酸涩,回不过神来,想拒绝眼前发生的事情,执拗地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
然后那手就重重地落了下去。“哐——”地一声砸在地上。砸出巨灵宫长久的沉寂,砸断那对心上人长长的瞻顾,砸断了这南境十六年来翻卷的风云。
然后,墨麒麟,便死了。
那个曾经平荆山、灭四国、成霸业、统带南境精锐、顾盼自雄、好不威风的“南方霸主”,便死了,那个弃渝都、陷东南、丢卫海、逼裴照,薄情寡义,苦民累国、嗜战好杀的墨麒麟,便死了。那一落,南境军荡气回肠的征战史至此卷入历史的车轮,于三苗决战之后,最终戛然而止;那一落,整个天衍大地三方封土摩拳擦掌暗自欢欣,再不必怕南方异军威慑,霸武强兵,天下大局,荡然一变。
辛鸾瘫坐在地上,惊恐又释然地看着墨麒麟死去,他没有快意,但心神终于放了下来。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这最难的一仗。
终于结束了,这强大的敌人。
他心中茫然,一时空落落不知何处可依:是他决定杀了墨麒麟,以免受他胁迫、将来养虎遗患,但是他无法否认,墨麒麟强权风格十六年,将南境推向了悬崖边侧,却也将南境打造了爆发的基础,一旦走他说的方略,一个横亘天衍的最强权,瞬间呼之欲出。
只是这酷烈简捷的一条路,辛鸾放弃了。
后来很多年,他对墨麒麟几次褒赏,后来数十年,世人都在谈论着墨麒麟邪异英武的一生。
墨麒麟生前毁誉交腾,死后,他的名字却是用来“翻案”的,甚至那荒诞离奇的宗祠案事件,世人都开始刻意隐去不谈,他们谈他的英雄,谈他的强硬,谈他的方略格局,却不谈向繇,不谈那个丧心病狂的左相,亦不谈他真实存在过的真挚的情感——那还是邹吾说的,在一个很偶然的时机,他说,墨麒麟死前,那手其实不是随便抬的,以他的角度,他是想死前最后摸一摸向繇的肚子。
那是最后的牵挂,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仅剩的眷恋和柔情。
只是到底,没能如愿。
雨打风吹,风流云散。
巨灵宫一宴已拖延许久,申豪僵硬地站在巨灵宫宫门外,淋在风雨之中,一双拳头握得死紧——
巨灵宫后上空的悬崖峭壁间,桥梁和栈道悬空,漆黑的雨幕中,山腰冲下来的浊水夹杂着落叶、枯枝和石头,撞击发出砰砰的响动——
张倧公同样迎着风雨,默默算着时辰,刚刚山下三声炸响没能干扰他,他仍然等着约定好的时间,以免坏了小太子的方略,可就在时间将近时,身边的副手忽地一声惊叫!
“张公!您看!那是什么!”
张倧公心头一动,放眼望去只见重重雨幕之中,山脚下水路燃起了点点渔火,那渔火片片闪烁,如蚁聚虫集一般,朝着渝都,缓缓驶近——
“是……”老头迟疑,却也坚定,口中迸出三个字:“是敌袭!”
·
辛鸾缓了好久才能从地上站起来,他捂着心口,哐哐地咳了两下,脸色雪白。邹吾的脸色也不好,卓吾早爬起来去扶他,同样是被诸己断裂惊心,不断地问他哥怎么样。
向繇此时终于能动了,撒开茫然无措的安哥儿,踉踉跄跄地往墨麒麟的尸身那里走,很诡异,他脸上不见丝毫悲哀神色,懵懵懂懂的样子,刚走过去居然先是踹了一脚那铁骨鹰架的大身坯:“喂!”
踹得又狠又重。
“醒醒,起来啦,还没打完呢……你睡什么。”他木偶一样蹲下去,长发散了一地,然后坐到他身边去,拍桌子一样地拍他:“诶!?观,你起来啊!……起来啊!”
他的声音不见一点哀切,却有天地颠倒的恐惧,引得殿内所有人,便是卓吾也来看他。
夏边嘉已死,古柏不足为虑,申睦都已丧命,向繇再不能成器,辛鸾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目光对充满怜悯。
向繇不必抬头,他知道现在还敢走过来的是谁,他不甘,眼泪浮转,放一悲声:“你知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辛鸾皱着眉头,声音平静:“我知道。”
刚才申睦攻来的一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直接取他性命,可他没有,那掌力来势酷烈,后面却猛地收起了劲力,强大而包容地,将他推了出去——辛鸾不知道墨麒麟这是何意,可能他在朝他对手的时候想到了他的父亲,但就像是向繇说的:纵然他如此决绝,他也没想害他性命。
向繇仿佛听到笑话,轻声笑问:“那你为何要害他?你不是一只自诩光明伟惠嚒?你不是一直说自己仁义吗?你为什么要害他!”
“你搞错了!”
辛鸾喝住他的叫喊,胸口起伏着,把声音低沉下去:“我从没自诩过什么,那都是你们加给我的。”他垂下头,像是说给那个死去的人听,也像是平抚自己,“我从未说过自己要做光明伟惠的君主,我从来知道走上这条路的人,注定要学这人间最险恶卑鄙的学问。”
他察人观世、原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辛鸾折步离开,留向繇一人守在墨麒麟身边。
邹吾身上没有外伤,但是辛鸾怀疑他是伤到了脏脾,他没有跟他说话,害怕他一开口那股气力就散了,只是默默地与他对视,点了下头:“走吧,张倧公第三道闸口要开了,地宫会淹平的。”
这半个渝都城都是那个老头建的,他当然有分寸和办法,此后,再不会有人去打石墨油脂的主意,渝都再不会发生今日这般凶险的事情。
小卓一脸紧张想搀他哥,辛鸾没有凑过去,只是放慢脚步和邹吾并行,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邹吾就算重伤也不至于让人搀扶,摆了摆手,让弟弟靠边,然后他们一行三人沉默地绕开申睦和向繇,往宫门处走。
谁知还有三十余步就能出去,刚刚还伏在申睦尸身上的向繇忽地大喊了一声:
“不许走!”
那声音悲凉凄厉,只听得人心头猛战,紧接着,一道青碧色的身影握着“苍岳”猛地起身冲来,张开双臂,拦在了他们面前!
卓吾恨得牙痒,他就知道向繇这人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他猛地迈出一步,挡在哥哥嫂嫂面前:“你以为你能拦住我们?!”
可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砰”地一声,向繇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倒!
“殿下!”他看向辛鸾,膝行着爬到辛鸾脚下,一头叩倒,“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之前是我错了,我可以拿命给你赔罪!但春生草,春生草!您能救命,我求您大发慈悲,求您救救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可是求杀人者救人,向繇这不是疯了嚒?
“哐哐哐”的叩首中,向繇的头发披散而下,三人都是面露震惊,毛骨悚然,眼前这一幕太过荒诞了,荒诞得宛如有诈,可向繇的悲凉之意如凄切,谁都知道高傲如他,是真的在拿命求辛鸾。
安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挪了过来,看着向繇如此,哇哇大哭!小儿的声音喊醒了向繇,他叩首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就在辛鸾终于缓出一口气,觉得向繇就要正常了,谁知这人混乱中忽然露出一丝狰狞的喜悦,一把扑过去抓过那孩子,凶狠地拉扯着他拖到自己的眼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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