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您如今的困境表示万分的同情。”见到侯爵不再那样咄咄逼人,市长也重新挂上了平日里的微笑面具,“可是您指望我们做些什么呢?这个港口里没有战舰,最近的法国舰队在勒阿弗尔,只有不到二十艘战舰,这够干什么的?我像您一样厌恶这些岛民,当年亨利八世国王围攻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死在围城战当中!我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我也只能说,我们没有能力把不列颠人从港口里赶出去。”
“你们还有一座炮台……”
“总共只有二十门炮,而且还是夯土堆成的,那艘最大的英国战舰一轮齐射就会让它崩塌。”市长寸步不让,“我不想激怒不列颠人,如果他们要登陆,那么我们的这点守备兵力是挡不住他们的,我可不愿意我的城市落得安特卫普一样的下场!”他最后有意无意地刺了侯爵一下。
“您是在告诉我,法兰西将要坐视她几百年来的宿敌侵犯她的中立,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吗?”圣克鲁斯侯爵不由自主地变得激动起来,“在这个决定欧洲历史的时刻,亨利二世国王要选择袖手旁观,让全欧洲的人都认为法兰西是个无足轻重的国家吗?”
“我不知道什么欧洲历史,也不知道其他国家的人怎么想。”市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只知道我接到的命令,是绝不对任何一方开第一枪。现在您请回吧,您的舰队还需要您,就像是临终的病人需要一个忏悔的神父一样。”
像是在印证市长的话一般,港湾里再次传来一阵令圣克鲁斯侯爵肝胆俱裂的爆炸声。
一艘英国纵火船,用它最后的动能,和侯爵刚刚下来的旗舰“熙德”号撞在了一起,后者立即像是火葬仪式上的柴堆一样燃烧了起来,船上的火药桶时不时地爆炸,将碎木片和尸体像网球一样抛到天空中去。
侯爵感到两腿一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瘫坐在了码头栈桥潮湿的木板上。
“虚妄之虚妄,一切皆虚妄。”市长着迷地看着烧红了天边的烈火,这是西班牙帝国的火葬仪式。他的嘴里不停的重复着《旧约》当中的这一句话,一千年前,在君士坦丁堡为凯旋的贝利萨留举办的凯旋式上,作为俘虏的汪达尔国王盖里莫尔,嘴里念叨的也是同样的这句话。
第228章 临终
尤斯特修道院的走廊里,挤满了张惶不安的人群,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面带不安之色地看着前任皇帝查理五世卧房那紧闭着的大门,每当医生打开房门进出时,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庞,似乎是要从肌肉线条的细微变化当中推测房间内皇帝的情况。
皇帝病危的消息,是一周前传到马德里宫廷的。今年一月份以来,前皇帝陛下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处在昏睡的状态,半个月前,他又患上了严重的疟疾。而似乎冥冥当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布着一切,就在同一天,从法国传来了无敌舰队初战失利,退入法国港口的消息。虽然从法国传来的消息极其简单,并没有提到双方的损失等情况,但从舰队已经退入法国港口暂避锋芒这一点来看,西班牙舰队的损失必然不小。
对于无敌舰队的此次远征,包括国王近臣在内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悲观的态度,即便是最初制定计划的阿尔瓦公爵也对这场错过最佳时机的行动持保留意见。只是由于菲利普二世的坚持,这场远征才得以进行,因此远征失败的消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个爆炸性新闻,但也算不上令人大跌眼镜。
似乎整个西班牙王宫里,只有菲利普二世对于入侵的胜利坚定不移,他在自己每天的日常祈祷当中,都加上了对舰队的祝福,盼望这天主之剑旗开得胜,一扫笼罩在不列颠群岛之上的异端阴霾。因此当首战失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一开始拒绝相信,之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敌舰队只是遭到了一次小小的挫败,而退入法国港口,是舰队指挥官的高明战略举动,试图通过引诱不列颠人入侵法国领海来把法国拖入战争。为此,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给巴黎的亨利二世国王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法王加入伟大的天主教联盟,一同参与到对宿敌不列颠人的战争中去,可以预料到,这样的信会在巴黎引发怎样的嘲笑和讥讽。
匆匆了结了入侵相关的事务,菲利普二世率领着整个宫廷,立即动身前往前任皇帝暂居的尤斯特修道院,每个人都清楚,这一次将是去送别这位统治西班牙四十年的老君主的时候了。
此刻,菲利普二世正坐在皇帝套房的会客室当中,医生们忙碌的声音从隔壁的卧室穿过墙壁,传到这个房间里来。比起几个月前,西班牙国王瘦削了不少,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窝也陷得更深,眼睛下方的青黑色之前是上弦月的形状,现在已经有向满月发展的趋势了。
西班牙国王怔怔地看着房间的正中央,原先是茶几的地方,如今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六个月前,皇帝订购了这具棺材,并且亲自躺在里面见证了自己葬礼的排练。当排演结束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像是大象在临终前不愿同伴见到它的临终景象,离开象群独自前往象冢等待死亡的到来。
自己的父亲要死了,这个念头在西班牙国王的心里刚一落地生根,就迅速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竟然也会死!国王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有史以来统治过最大疆域的统治者,基督教世界的首席君主,教皇和国王都在他面前低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
可他为什么不会死呢?另一个声音适时地响起,人人都会死,穷人会死,富人也会死;乞丐会死,皇帝也是要死的,在这世上,唯一公平的神灵,恐怕就是死神了,他不收祭品,亦无法被贿赂,更不会被蒙骗,人人都会在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人人也都会在该死去的时候死去,总有一天,连他自己也会死去。
菲利普被他的这个念头吓得打了个冷战,死亡就在隔壁!它几乎是触手可及。菲利普本该守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却以不愿打搅医生工作的理由退居到了隔壁,而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敢踏入那间房,在那间昏暗的卧室里,那些家具,装饰,还有墙上挂着的提香的画作,上面都浮现着死神的脸庞。如果不是受到礼法和舆论的约束,他甚至不愿意呆在这间修道院里,生怕死神的脚步会穿过房间之间的隔挡,走到自己身边来。
太阳渐渐落山了,仆人们点亮了整座修道院里的灯,还为国王送来晚餐,国王没有动面前的盘子,而一同前来的唐·卡洛斯亲王却吃的津津有味。
大约晚上十点的光景,卧室的门被打开了,前任皇帝的主治医生恭敬地走到国王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悲伤。
“陛下已经命在旦夕了。”他宣布道,“我想您应当去叫陛下的忏悔神父来,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们在这里随时等候两位陛下的吩咐。”他又补充道。
菲利普二世盯着医生的脸,沉默了片刻。
“去叫神父来吧。”当国王终于开口时,他的语调比平时缓慢了至少一倍,“这样妥当些……叫他准备听忏悔,还有涂油礼,也要准备好。”
他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时,才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无数的药剂的蒸气已经渗入到家具的缝隙当中,甚至连墙上的那些提香的画作也沾染上了这股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沥青一样粘稠,每天打开窗子通风也挥之不去。
查理五世皇帝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进来,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手。
“父亲。”菲利普二世捧起前任皇帝的手,“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皇帝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扶手椅,示意菲利普坐下。
皇帝浑浊的目光从菲利普的身上移开,移向跟进房间的孙子唐·卡洛斯亲王,那目光先是严厉,而后变得无力,最后则是一种心灰意冷。
他又看向房门处,自己的私生子,奥地利的唐·胡安正怯怯地站在门口,这孩子今年不过十一岁,如今正在自己哥哥的抚养之下,皇帝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查理五世低下头,轻轻摆了摆手,“除了菲利普之外的人都出去。”
唐·卡洛斯亲王毫不留恋地扭头就走,而奥地利的唐·胡安则怯怯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得到对方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后,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您肯来看我,我很感激。”等到剩余的人都离开,房门再次关上,皇帝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菲利普的肩膀绷紧了,“这时候与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皇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他瘦弱的胸脯在被汗水打湿的寝衣之下微微起伏着,“舰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那只是第一战而已。”菲利普二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多列亚上将和圣克鲁斯侯爵有他们的计划,上帝保佑,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的。”
皇帝看向菲利普二世的目光十分复杂,“我就要长眠于六尺之下了……您愿意最后听听我说的话吗?”
菲利普咬着嘴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和不列颠人媾和吧。”查理五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世上……最难得的能力,就是知道何时应该收手。我们已经输了太多了,别把剩下的一点筹码都压上去。”
“我们不能入侵不列颠,爱德华国王也没有能力入侵西班牙本土,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的不死不休。如果他要殖民地,那么就给他些;尼德兰人想要独立,那么就随他们去,甚至不妨把南尼德兰也给奥兰治,既然我们要失去尼德兰,那么就让她成为一个插在英国和法国之间的强国。我们保不住这些财产,那么就将它们扔到大街上,让那些强盗们自己去互相争抢,到那时……谁还会顾及到我们呢?这是西班牙脱身的机会!”
皇帝因为发烧而浑身颤抖着,他神经质地用力抓住菲利普的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请您别错过,不然我即便是在坟墓里也不能安然的!”
“您是要我坐视西班牙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二等国家吗?”菲利普轻柔却坚决地掰开自己父亲那紧紧掐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让天主的旗帜插遍寰宇,这是我的神圣使命……也许如今遇到了些许困难,可这不过是上帝的考验罢了!我有上帝的赐福,我必须获胜,我一定会获胜!”
“我对宗教也不乏热情,”过了半分钟的时间,皇帝再次开了口,“可有时候我们需要考虑的不只是宗教……”
“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言,这就够了。”菲利普二世的声音像钢板一样冰凉而坚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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