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使
1540年5月27日,伦敦塔。
整个宫廷不安地注视着绿塔下草地上新搭好的木质断头台,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在一周的连绵阴雨天气之后伦敦终于迎来了晴天,然而这里的气氛却如同数九寒冬一般,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往常常见的嘈杂和交头接耳如今都绝迹了。
早上十点,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被从绿塔楼里带了出来,这位快要七十岁的老妇人一头白发,两个侍卫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往前走。她剧烈地挣扎着,大喊着她无罪,她并不是叛国贼。她的发髻在挣扎当中散乱了开来,而她的裙子也沾满了尘土,这使得目前的场景看起来尤其凄惨。
在教皇又一次谴责亨利八世,并且重申伯爵夫人这位金雀花王朝末代后裔的儿子,雷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为英格兰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之后,国王的耐心终于到达了尽头,他觉得是时候给红衣主教一个警告了,而处死这位曾经照顾过襁褓里的自己的老妇人,是亨利报复行动的第一步。
当这位可敬的老妇人被狱卒粗暴地拖到断头台上时,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不安。这位老妇人五十多年来一直谨言慎行,深受整个宫廷的敬爱,甚至包括现任国王的父亲亨利七世都对她尊重有加,甚至还让她照顾自己的孩子们,其中就包括现在的国王。而当亨利八世的母亲伊丽莎白王后去世之后,国王的这位表姨妈就成了他的半个母亲。许多人都被国王的残暴所震惊了,有一些人甚至依旧不敢置信,他们看着国王,似乎期待着他会在最后一刻下达赦免令。
然而国王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人猜得出他心里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红头发年轻人,他的师父被派去北方,去处决那里的叛乱者,如今这个一点不让人羡慕的差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有些紧张,不敢看伯爵夫人的眼睛:“夫人,请您把头放在木头上趴好。”
伯爵夫人依旧剧烈地挣扎着:“不,我无罪,我不是叛国者,你们不能这样。”狱卒粗暴地把她推倒,压到了断头木上。年轻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举起了他手里的斧头。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场闹剧的开始。当斧子就要落下的时候,按住伯爵夫人的两名狱卒下意识地放松了手。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在这一瞬间几乎爆发出了自己所有的能量,她一瞬间挣脱了开来,斧子沉闷地落在断头木上,而挣脱开来的伯爵夫人则站起身来,向外面跑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震惊到了,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两个狱卒,他们急忙追赶上去。然而伯爵夫人却在生死关头显示出年轻人才有的速度和敏捷,追逐持续了快两分钟,两个狱卒终于追上了体力不支的老妇人,其中一个拔出自己的剑,对着伯爵夫人砍去,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两个狱卒连忙俯下身子,把老妇人压在地上。拔剑的那个冲着急匆匆拎着斧子跑过来的刽子手大喊道:“快过来,小子,完成你的工作!”
刽子手有些懊恼,他的第一次工作就遇到这种事情。他走近依旧在地上不断挣扎着的伯爵夫人,举起了斧子,要冷静,他对自己说。
斧子落下。
伯爵夫人惨叫一声,斧子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年轻的刽子手的鼻尖上流下了细小的汗珠。
他再次举起斧子,斧子猛的落下。
又是一声惨叫。
再一次,又一次。伯爵夫人的惨叫接连不断,当她的声音终于停止的时候,她的上半身已经血肉模糊。
国王皱了皱眉,显然对刽子手的表现感到很不满意。他站起身,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与身旁的王后打招呼,只是淡漠地穿过恐惧的向他行礼的人群,离开了现场。
安妮王后瘫坐在椅子上,她的脸色惨白,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国王已经离开了。路特兰夫人轻轻走到她身边,拉了拉王后的袖子:“陛下。”
王后猛的反应过来:“哦,对,是的,路特兰夫人。”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该离开了,陛下。”这几个星期以来王后的侍女们如同这里爆发了瘟疫一样一个个地请了长假,首先离开的当然就是凯瑟琳·霍华德小姐和罗切福德夫人,凯瑟琳小姐如今已经搬进了国王寝宫旁边的房间,她也有了自己的女官,而罗切福德夫人则成了她的女官长。路特兰夫人接替了她的职务,试图维持已经是一团混乱的王后小宫廷的秩序,但这显然是某种西绪福斯的任务,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王后的脸色依旧非常苍白,她似乎心不在焉:“哦,是的,您说的对,我们的确应该,对,应该走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当她站起身来时差点脚下不稳而摔倒,路特兰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然而王后并没有道谢,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似乎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离了。
王后的船就停在伦敦塔外的码头上,船上装饰豪华,浓重的熏香气味盖住了泰晤士河上的恶臭。船平稳地朝着白厅宫开去,太阳已经升起,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河面上,两岸的路人看到飘着王旗,装饰着王后徽章的船队驶过,都兴奋地挥手欢呼。按照惯例,王后应该走出船舱,向两岸挥手示意,然而安妮此时此刻却像一具僵尸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路特兰夫人想要去提醒她一下,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她如今这个样子出现在公众面前可不成,索性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她去吧。然而伯爵夫人也不由得有些力不从心之感,她已经尽了全力去拯救王后这艘破船,但她还是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下沉。她看了看依旧魂不守舍的安妮,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也许自己也是。
安妮王后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套房,她遣走了所有的侍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她脑子里总是不断闪现着索尔兹伯里伯爵夫人鲜血淋漓的尸体。“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国王离开时冷淡的表情,天啊,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下一个就是我了……王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应该怎么办?逃回克里夫斯去吗?她怎么才能弄到一艘船呢?她的弟弟会怎么说?难道留在这里吗?国王会杀了她,毫无疑问……王后瘫软在扶手椅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望着装饰精美的天花板出神。
门外有人敲门,但是王后并没有注意到。过了半分钟,路特兰夫人推开门走进来:“陛下?您怎么了?”
王后强打精神坐直:“我很好,夫人,您有什么事?”她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路特兰夫人有些怀疑,但她明智的没有追问。“克里夫斯大使赫斯特博士求见。”她说道。
他来干什么?王后有些烦躁。这位大使实在是工作能力令人不敢恭维,宫廷里几乎人人都把他看作笑话,而他每次觐见要么是哭穷希望从王后这里打一波秋风,要么就是传达她弟弟的催促,质问她为什么还没有怀上孩子。她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再应付这位大使了。“他有什么事?”安妮问道,同时想要随便想出一个理由把他打发了。
“大使没有说,他只说十万火急。”路特兰夫人也有些纳闷,这个小丑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焦急的神情却不似作伪,伯爵夫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好吧,请他进来吧。”终究还是得见他一面,安妮王后很不高兴。
卡尔·赫斯特博士依旧穿着它那身半旧的礼服,事实上他似乎只有这一件能穿进宫的衣服了。赫斯特博士快五十岁,长着一张圆脸,满面红光,看上去像是一个威斯特伐利亚乡下的教区牧师,脸上总带着有些傻乎乎的笑。然而今天,赫斯特博士却愁眉紧锁,他扁平的五官皱巴巴地缩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即使是王后也差点被逗笑了。
“欢迎您,您有什么事,大使先生?”王后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然而比刚才已经和蔼了许多。
“啊,陛下,是的,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您。”博士说道,安妮又感到一阵厌烦,这人说话总是这样子吞吞吐吐的。“那就快说吧,先生。”王后冷冷地说。
“啊,是这样的,三天前,萨福克公爵派人邀请我去他的府邸一叙。”博士说道。
“萨福克公爵?”安妮有些不敢置信。
“是的,是萨福克公爵。”
“他有什么事?”
“我抵达公爵的宅邸后,发现除了他还有其他几位大人,诺福克公爵,赫特福德伯爵,还有几位律师。”
“他们找您干什么?”安妮的声音有些惊恐。
“他们向我询问关于您和洛林公爵婚约的事情。他们想知道公爵的聘礼是否已经足额退还。”
“您是怎么说的?”安妮的脸色惨白。
“我说我并不清楚,一切都是由公爵阁下亲自经手的。”
还好,安妮长吁了一口气,幸好这个白痴还有些脑子。
“然后他们又问我,您的嫁妆并没有完全送来英格兰,剩下的什么时候可以抵达?”
“我的嫁妆?没有抵达?这是怎么回事?”
“这……”大使支支吾吾,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她疾言厉色地说道:“先生,我命令你快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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