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身后之事
爱德华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某种若有还无的幻象。他看到王后跪在壁炉前哀哀地哭泣着,可那哭声却完全没有进入到他的耳朵。几位重臣带着讨好的笑容向他说着什么,可他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片片一动一动的嘴唇,如同是某种滑稽的哑剧。他感到一双手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转过头去,看到了罗伯特·达德利那张熟悉的脸。
于是爱德华如同梦游一般,被黑发少年拉着胳膊离开了这间死神刚刚离开的房间。他们沿着少有人知道的秘密走廊绕开了挤在国王寝宫四周的人群。
当爱德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己寝宫起居室的沙发上。屋子里黑洞洞的,如同身处在坟墓当中,幽幽的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
他微微摇了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
屋子的某个角落浮现出一丝光亮,紧接着又是另一处,一盏盏蜡烛被罗伯特点亮。
黑发少年放下最后的一枝蜡烛,走回到爱德华面前。
“殿下……”他顿了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陛下……我很抱歉。”
“这真是可怕,不是吗?”王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风景画,画上水池边的水仙花正在盛开着。
“您还好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问。
“我吗?我很好。”王子微微笑了笑,然而这笑容显得有些悲凉。“我只是有些震撼。”他取下自己的帽子,捋了捋上面插着的羽毛,“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死……毕竟他是那样强大。”他的眼眶又微微有些发红。
“凡人终有一死,而君王也仅仅是凡人。”罗伯特回答道,他坐到了爱德华身边,牵起他的手。
王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推开对方的手。
“我和他独处的时候,他说这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位置。”王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了。”他的手微微握紧,罗伯特感到那只手凉的如同冰块。“我害怕。”他听到身旁高贵的少年低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把年轻的国王拢在怀里,“别害怕,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他凑到爱德华的耳边,悄声说道。
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罗伯特放开了搂着王子的胳膊,伸出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进来。”王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用尽可能平静的神情说道。
一个侍从低眉顺眼地走进屋里,看上去像一只面对着狮子的血盆大口的兔子。他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让爱德华想起他们之前面对亨利国王时候的小心翼翼。
“陛下,枢密院的成员们准备好向您行吻手礼了。”
“告诉他们我很快就到。”
侍从再次行礼,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和我一起去。”爱德华轻声说道。
罗伯特伸出手,为新国王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领子,“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偷偷跟着你的。”他又牵起了爱德华的手,欣慰地发现那只手变得比之前暖和了许多。
……
白厅宫的铸铁大门缓缓打开,一队神色肃穆的黑衣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出,他们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在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领头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走到宫殿前的布告栏上,把亨利八世国王的讣告钉在上面。
围观的人群沉默地看着这群人又如同穴居动物一般消失在黑沉沉的门洞里,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悲伤的表现,也并不显得欢欣鼓舞,仅仅是冷漠地脱下自己的帽子,向这位难以评价的国王作最后的致意。
在御座厅里,枢密院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在先王刚刚驾崩之际高声谈笑显然是大不敬的行为,然而他们却抑制不住和自己的同党交流的冲动,于是这些大权在握的大人们只能像一群舞会上聚在一起谈论八卦的小姑娘一样,用手捂着嘴交头接耳。
加德纳主教看上去红光满面,仿佛刚刚从巴斯的温泉度假归来一样。本来被人以为政治生命已经结束的主教上演了耶稣复活的神迹,昂首进入摄政议会,与护国公大人呈分庭抗礼之势,令之前还心灰意冷的主教如同喝到了青春女神赫柏金杯里的美酒一样重拾了青年的活力。他尽力摆出一副哀悼的模样,如同一个商人以为自己投资失利将要蒙受破产之祸,却突然得知实际要破产的是自己的友人,只能压制住狂喜而装出一副悲哀的样子。
而对面新出炉的护国公脸上的阴沉神色就要真实许多了。爱德华·西摩大人用了十几年时间,终于攀上了权力的最高峰。然而亨利国王给了他公爵的爵位和摄政的职务,却剥夺了他独掌大权的机会,非但如此,连这个有名无实的摄政,也只剩下三年多的有效期了。护国公看上去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如同一个期盼圣诞礼物整整一年,却发现袜子里只装着几块便宜糖果的孩子一样。他脸色阴沉地站在房间中央,让那些本来还打算上去和他寒暄几句的党羽都敬而远之。
御座厅的大门轰然打开,礼仪官熟悉的“国王驾临”的响亮声音再次响起,然而从门外浮现的再也不是亨利八世国王瘫痪肥胖还散发着腐败臭味的躯体,取而代之的是英俊漂亮的少年国王,而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与新王形影不离的罗伯特·达德利子爵。这一情景让那些最迟钝的人也彻底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
爱德华走到御座前站定,他静静地看着御座上华丽的金饰,还有那古老的木材上的裂纹。他微微咬了咬嘴唇,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稳稳地坐在御座上。
人群向新国王鞠躬致礼。护国公阁下从人群中走出来,如同换上了一张面具一般,公爵大人的脸上又挂上了宫廷里常见的虚伪微笑,连政敌也不由得赞叹他的养气功夫。
“陛下,我谨代表摄政议会和枢密院,向您父亲的逝世表示哀悼。”
“谢谢您,阁下。”新国王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宣誓向您效忠,我们将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人,正如我们曾经效忠您的父亲一样。愿您的统治绵长,祝您身体健康。”
王子再次颔首,“感谢您的美意。”他向前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护国公向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在新国王面前,捧起国王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再次鞠躬。
接下来上前的是加德纳主教,他如同亲吻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情地亲吻了国王的手,爱德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
罗伯特的父亲,埃塞克斯伯爵约翰·达德利如今已经是摄政议会的第三号人物,作为新国王的近臣,达德利家族如今炙手可热。刚才罗伯特·达德利跟在新国王身后一起进来,让许多人对于达德利家族的圣眷优渥有了更深的体会。
约翰·达德利庄严地亲吻了新国王的手,正如同一位君王的近臣面对自己的恩主时候应当做的那样,他看上去既感恩不已而又充满尊敬。爱德华也和颜悦色地向他点了点头。伯爵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那眼神既可以解读为对自己儿子的称赞,又可以解读为让他在陛下面前时刻谨慎的提醒。他的表现让很多原以为他会喜形于色的旁观者刮目相看。新时代的权臣即将诞生,护国公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可再往后就只剩下下坡路了。二十年前,克伦威尔取代了沃尔西主教,五年前如今的护国公大人取代了诺福克公爵,而当护国公从权力的舞台上谢幕的时候,约翰·达德利无疑会成为这出戏主角的有力候选人。
爱德华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亲吻自己手的人的脸,有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神情,有的是好奇,而有的则是恐惧——先王的余威让这些人对任何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都会产生某种生理性的恐惧,爱德华和煦的笑容也对此没有任何疗效。
当这个最高权力机构当中聊陪末座的成员也亲吻完新国王的手之后,仪式终于告一段落。
护国公再次从人群里走出来,“陛下,根据摄政议会讨论,先王的葬礼将于半个月之后举行。按照先王的要求,他将被安葬在温莎堡的圣乔治教堂,与您的母亲安妮·波林王后,和我的妹妹简·西摩王后安葬在一起。”
“半个月时间来得及准备葬礼吗?”爱德华问道。
“一切之前都已经有准备,我们认为完全来得及。”
“很好。”爱德华说道,“那么加冕礼呢?”
“加冕礼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筹备,另外还要留出供全国贵族赶来的时间。”护国公脸上的微笑凝滞了些许,“我认为在今年秋天举办加冕礼较为合适。”
“现在还是冬天。”爱德华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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