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颠舰队原本打算和西班牙人一击之后立即脱离,在一个较远的距离利用自身的火炮射程优势打击西班牙舰队,然而越来越大的风浪却让两只舰队的阵列变得犬牙交错,战斗成为了一场彻底的混战。但在这场混战当中,不列颠舰队的技术优势依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火炮的射程远也代表火药量装的多,火炮的威力就大。不列颠火炮射出的炮弹,打在西班牙战舰用劣质木料赶工而成的船板上,就像是撕开一张纸一样,将船板打得粉碎;而西班牙战舰的许多老掉牙的火炮,发射起来就像是老太太的喘息一般,有气无力的炮弹打在不列颠战舰的船壁上,就像是网球一样被轻易弹开,只在被击中的地方留下一处黑色的凹陷印记。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许多战舰上就已经血流成河。在伤员凄惨的呻吟声中,黑色的鲜血在甲板上流的到处都是,它们甚至沿着木材之间的缝隙渗透下去,从下面舱室的天花板上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落。那些发射火炮的炮手们用手抹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却在自己的手上看到了暗色的血迹,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会注意到,自己的头上刚刚下起来了一场血雨。
为了防止船员们被滑倒,大量的沙子被倒在了甲板上以吸干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迹。金黄色的沙子吸饱了血,也变成泥巴似的暗沉黑色——死亡的颜色。
约翰·霍金斯爵士被一颗滚烫的弹片打伤了,这颗从某个西班牙火枪手的枪口里射出的子弹,打在“不列颠尼亚”号的桅杆上,裂成了碎片,而其中的一片恰好有足够的动能打碎站在桅杆边上指挥的霍金斯爵士的肩胛骨。
“看来从今往后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要诅咒那个开枪的西班牙人了。”当医生为他取出弹片时,霍金斯爵士疼的满脸是汗,但依旧用惨白的嘴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用玩笑的口吻调侃起来,“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西班牙人,至少那个鬼地方的雨水可没有这么多!”
“弹片取出来了。”医生为霍金斯爵士包扎着伤口,“但是您最好还是回船舱去休息一下。”
“哪怕再有一百颗子弹打中我,我也不离开这里一步。”年轻的指挥官虽说受了伤,可语气里却带着嗜血的兴奋,“你看不出来吗?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刻,难道我要在这时候离开自己的岗位?不,除非我变成一具尸体,到时候您愿意把我抬到哪里去都行!”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样,脚下的战舰又打出一波火炮齐射,甲板下方发出雷霆似的闷响,像是地震一样,火炮的后坐力让整艘船颤抖起来。
火炮攻击的不远处的那艘西班牙战舰顿时被炮弹击中时激起的烟尘所笼罩,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烟尘当中冒出一点火光,随即那火光就变成了一个明亮的火团。
西班牙战舰“圣母无原罪”号,在双方数万名官兵的面前炸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庞大的风帆战舰像是积木搭成的房子,被火药这个莽撞的顽童一脚踢的粉碎。火焰从所有的开口当中向外冒出,最上面的一层甲板坚持了几秒钟就坍塌了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战舰上高大的桅杆,当它们倒下时,看上去就像是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一般。那些复杂如蛛网一般的帆索和绣着血红色十字架的洁白船帆,也被桅杆倒下时的巨大拉力扯得粉碎。
两只舰队的交火,都因为这震人心魄的景象暂时停止了。枪炮声和呐喊声止息了下来,无论国籍和身份,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圣母无原罪”号那正在迅速下沉的残骸上空腾起的蘑菇云。
“是弹药库!”霍金斯爵士听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海军军官说道,那发抖的声音里满含敬畏,“一定是他们的弹药库发生了殉爆。”
两只舰队当中的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他们脚下的每一艘战舰,都是火药堆成的小山。而他们现在所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朝着对方的火药山上投掷点燃的木头。
“圣母无原罪”号在两只舰队的注视下沉入了海底,当沉船引发的漩涡平静下来之后,海面上所剩下的只有无数的碎木片,连一个幸存者的影子都看不到。
短暂的停顿之后,战争的喧嚣再次笼罩了海面,对于这些舰船上的人来说,杀戮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本能,这样动人心魄的景象也只能让他们冷静下来片刻。而另一方面驱使着他们的则是恐惧,想要避免“圣母无原罪”号上那些牺牲者的可怕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种命运先降临在敌人的头上。
在西班牙舰队的旗舰圣·马丁号的甲板上,多列亚上将也受了伤,他躺在被搬到了甲板上的一张软榻上,头上像贝都因人那样缠上了一块滑稽的纱布,他的左侧身体中了两颗铅弹,此刻正因为失血过多而在躺椅上发着抖。
“您来指挥吧。”虚弱的上将拉着他的副手圣克鲁斯侯爵的胳膊,“舰队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鲜血……别忘了您的职责是让她抵达安特卫普,尽可能地拯救更多的船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支撑不住,松开手昏了过去。
圣克鲁斯侯爵接过了指挥权,然而这时候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这场海战的天平正在向不列颠人一方缓慢却难以阻挡地移动着。在“圣马丁”号的左前方,两艘最强大的西班牙战舰“圣三位一体”号和“阿方索国王”号似乎已经在劫难逃,两艘战舰像是受了重伤的猛兽一样停在海面上,桅杆折断,浓烟和火焰在船上肆虐着,绝望的船员们试图用海水和毛毯灭火,甚至开始用尸体试图压灭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两艘战舰上那些胆小的船员已经开始跳船逃生了。
圣马丁号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圣克鲁斯侯爵的脚下,船的底舱里已经积了三英尺深的水,整艘船像是一个得了水肿病的病人一样,在海面上步履蹒跚地缓慢挣扎着。炮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不列颠人用更少的战舰将更多的西班牙战舰包围了起来,然而后者却难以撕开这个包围圈。
圣马丁号的舰长走到了圣克鲁斯侯爵的面前,他的脸被炮火熏黑,汗水正在他黑色的脸膛上勾勒出一道道星罗棋布的沟渠。
“我建议您更换旗舰,阁下。”舰长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艘船快要撑不住了。”
圣克鲁斯侯爵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他意识到这场海战已经输定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不列颠人的铁掌当中将尽可能多的船抢救出来。
一艘划艇被放进了海里,半刻钟之后,圣克鲁斯侯爵和在担架上不省人事的多列亚上将都被送上了划艇,桨手们用力地划着桨,朝着圣克鲁斯侯爵选择的新旗舰“熙德”号驶去。这艘用著名的西班牙英雄命名的战舰与圣马丁号这样的大帆船相比并不起眼,更不容易成为不列颠人集中打击的目标。
下午三点钟,海战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双方沉入海底的战舰总和已经达到了三位数。自从屋大维和安东尼争夺罗马统治权的亚克兴角海战以来,欧洲还从未爆发过这样规模的大海战。就在此时,天气也开始发生变化,明媚的太阳开始被乌云所笼罩,海面上的风越来越大,浪也变得越来越高,让那些收到重创的战舰陷入了极度的危险当中。
霍金斯爵士的脸像是天气一样变的阴沉了下来,他冷漠地看着越积越高的浪花,远处不列颠舰队的队形不由自主地变得杂乱起来。
在西班牙的新旗舰上,圣克鲁斯侯爵同样注意到了天气变化所造成的影响,他意识到,这将是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即便他不能拯救整个舰队,至少也能够把自己身边的这些战舰带出不列颠人的捕兽夹子。
“向右转舵三圈,挂前桅帆,二层帆和三层帆!”侯爵命令道,“向所有战舰打出旗语:‘跟上我’!”
“熙德”号向右侧倾斜,向着东南方向行进,在那里,不列颠南路舰队和中路舰队之间因为风向的变化而短暂出现了一条大约一英里宽的缝隙。在她的身后,跟着一长串看到旗舰信号的西班牙战舰。
“真该死!”霍金斯爵士用拳头猛锤着面前的栏杆,“发信号!快拦住他们!”
风神如今站到了西班牙一边,不列颠船员们使用了一切能用到的方法,缺口逐渐变小,然而变小的还不够快。
在西班牙战舰上,为了加快航速,船员们将一切不影响航行的东西都扔进了海里。首当其冲的是大桶的黑火药,接下来是所有可以拆卸的火炮。在西班牙舰队的身后,漂浮着无数的被服,粮秣和碎木板。
“熙德”号一马当先地从缺口当中冲了出去,越来越强劲的海风将她的风帆满满地鼓起,在她的四周,大群的西班牙战舰像是簇拥着蜂后的工蜂一样挤在旗舰的周围。
“等一等。”在西班牙新旗舰上,圣克鲁斯侯爵突然灵光一现,“如果我们现在向南转向,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反过来将不列颠人南侧的分舰队包围起来。”
他兴奋地看向舰长想要征求对方的意见,可对方的脸色却十分尴尬。
圣克鲁斯侯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船上的其他舰员,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你们不愿意?”圣克鲁斯侯爵仿佛被扇了一个耳光,他的脸都气得白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尖利,“你们知道叛变是什么样的罪名吗?”
船长为难地看着圣克鲁斯侯爵,他走到统帅耳边,低声说道:“请您别这么说……也许您真的会引发一场叛乱的!他们刚刚从死神手里保住了自己的命,哪怕是魔鬼现在也没办法让他们调转船头的!”
“即便我们听从您的命令,您觉得其他的战舰有几艘会跟随我们的脚步?他们只会对我们的信号置之不理……您不能阻挡一群受了惊的马,只有等待它们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才能重新驯服它们!”
圣克鲁斯侯爵眼睛里的光消失了,他长叹一声,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似乎比刚才矮了一头。
看到画着红色十字架的片片风帆乘着风逐渐向东南方远去,依旧留在包围圈当中的西班牙战舰都慌了阵脚,她们纷纷挂起还剩下的风帆,试图寻找不列颠战舰之间的空隙来逃出生天。可此时的风神却像是故意在捉弄他们似的,风向又变为了东北风,不列颠舰队重新占据了上风向。
看到缺口重新被填补起来,霍金斯爵士松了一口气。他恼怒不已地看向那些从包围圈当中脱逃的西班牙舰船,眼睛里的火焰几乎要化作两道利剑,从瞳孔里朝外刺出来。
“派一支分舰队去跟上他们。”低沉嘶哑的声音从他紧咬着的牙关里传了出来,“余下的西班牙战舰,一艘也不许离开战场!如果他们想离开,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沉下去!”
不列颠舰队开始收拢包围圈,如同刽子手收紧套在死囚犯脖子上的绞索。不列颠战舰上的海员们本来预料被包围的西班牙战舰将要一触即溃,可被困在角落的猛兽往往最为危险。西班牙战舰上这些拼凑而成的船员们,这些被强征来的农民,被判处苦役的罪犯,世代从军的贵族,从商船上转来服役的水手,这些人本是一团散沙,可在巨大的压力下,沙子也能变成金刚石,当末日的阴影笼罩了他们的头顶时,这些刚才还想着逃跑的懦夫,也被改造成了杀红眼睛的困兽。
不列颠人原本已经计划接受敌人的投降了,可当他们向敌舰喊话时,西班牙人的回答却是密集的枪炮声和视死如归的怒吼声。他们将自己战舰上一切可以投掷出来的东西朝着不列颠战舰掷去,甚至还试图用自己的战舰冲撞不列颠人,双方一起同归于尽。
到了下午四点钟,天气变得越来越恶劣。随着日头的逐渐西斜,西班牙舰队的士气终于像是天边逐渐消退的光晕一样逐渐黯淡了下去。如今还留在包围圈当中的西班牙战舰都已经遍体鳞伤,大多都失去了航行能力,像是肚皮翻白的死鱼一样飘在海面上。随着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还留在这些海上垃圾场上面的西班牙舰员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危险。看上去摆在他们面前的出路,就只剩下屈膝投降或是葬身鱼腹了。
第一艘西班牙战舰上挂上了白旗,对于剩余的西班牙战舰,这是一个他们等待已久的信号,早已经准备好的白色旗帜立即被挂上了每一艘战舰的最高处。第一个屈膝投降的人会被称作懦夫,而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却只会被当作是无可奈何。
在帆船上,所有的风帆都被收卷了起来,而在桨帆船上,所有的船桨都被桨手们高举起来以示臣服,包围圈里的西班牙舰队投降了。
霍金斯爵士面无表情地收起了自己的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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