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眼,曲红绡已在栖云阁半月有余,周围共事的下人却仍对她避如蛇蝎,不愿与她多话。好在曲红绡本就喜欢独处,如此也落了耳根清净。
这日阁中清闲,曲红绡趁着无事,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练琴。想来想去,离栖云阁最近的地方只有夏园,秋园两处园子。
但眼下正是夏园的热闹时候,便抱了琴往秋园去了。
此时正值盛夏,秋园的落枫亭是没什么人去的。等到秋末枫叶已熟透,那时去,铺天盖地的红色枫雨尚称得上崟王府的一道景观。
但此时的秋园,入眼的不过是一座丈余高的亭子,以及满树尚绿的枫叶。来者,果真只有她一人而已。
红绡见落枫亭内石壁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咏枫赏枫的诗文,题诗的人倒是都大有来头。有崟王题的《红叶赋》,亦有贾太尉写下的赏枫诗。草草扫过,此类诗作多是用华丽辞藻叹其鲜艳绝美。
再四顾目下萧条光景,不禁也多愁善感起来。曲红绡拾起了一根树枝,半蹲下身子,在树下的泥土上随手写道:
寂寞虚亭又逢年,伶仃孤木无人问。
犹待观者争迭迹,未见秋枫落缤纷。
秀色鲜妍风中逝,枯泪飘零笑里搵。
诗句未成,就听见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她对声音颇为敏感,那脚步声虽轻,却仍能洞察。
不知是府上何人前来此地游玩,她自知不该妨碍他人的兴致,连忙站起身抱着琴快步从后门离开。等到了栖云阁才想起刚才写的诗还留在地上不曾抹去,连忙回屋里放下琴正想回秋园再瞧瞧,却被人叫住了。
海棠步履匆匆地小跑过来,劈头就问:“你可见着郡主了?她今日不知怎么了,偏要自己出门散步,也不肯带个婢女。可是急死人了,这都到了吃药的时间还不见回来。我还要去厨房张罗郡主的晚膳,抽不开身。卧雪已出门找人了,你也快去外面找一找。”她落下话也不等曲红绡回应,扭头又小跑着离开。
曲红绡心想,璃攸郡主拖着病弱之躯自然是走不了多远,说不定过一会儿便会自己回来。
她也不急着找人,先去了秋园,见四下无人,自己刚才未作完的半首诗还原封不动地写在树下,赶忙低身抹去。
可她毕竟是来找郡主的,就算没找到人,也不能回去得太早,以免显得不够尽力。
离秋园不远,有条小路可通往一块无人的空地,空地位于王府边缘的一个角落,地方偏僻且鲜少有人经过。曲红绡平时在王府中走动,素爱往无人的地方钻,这才发现了这个好地方。
她心下打定主意,打算先去在此处待上一会儿,再回栖云阁去。
可好巧不巧,她的独处之地,今日已有人先至。
那不速之客原本坐在石凳上发呆,见到曲红绡来了,亦有些吃惊:“竟被你找到了这儿,也是稀奇。”
曲红绡如何能料到,此处一无凉亭,二无树荫,璃攸郡住竟会跑到此处发呆,也不知图个什么。
事已至此,曲红绡只能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奴婢来寻郡主回栖云阁,找了一圈恰巧发现此处,没想到郡主真在这里。”
璃攸郡主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我想待一会儿再回去。”
曲红绡道:“如今天热,郡主若还不想回去,不如找一处凉亭坐着,也好过在此晒太阳。”
“你若嫌晒可以先回去。”
郡主金口已开,曲红绡只好闭嘴,老实地待在一旁等着。
说来也怪,这璃攸郡主打小锦衣玉食,按理该是无忧无虑才是,却常有一种孤寂忧愁之感缠绕其身。加之久病不愈,更显得柔弱惹人怜爱。
曲红绡瞧着璃攸郡主单薄的背影,心中竟萌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不过此念刚起,便立马被她打消——人家金玉之身,哪里轮得上她来怜惜。
只听卫璃攸忽然苦笑道:“我自栖云阁走到这崟王府院墙边都费了好些力气,更别说要去到更远的地方了。我若出王府,离了轿子步辇,少了他人搀扶,恐怕真是要寸步难行。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想走远一点多看看外面,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曲红绡装聋作哑地默默低着头,不敢搭腔。
卫璃攸不再说话,仿佛刚刚的疑问仅仅是在问她自己而已。
曲红绡悄悄抬起眼,只见卫璃攸正站在墙角边,凝望着高墙上方空无一物的天空,静静发呆。看她那模样,倒像是真心向往高墙之外的地方。
久居笼中的金丝雀想要出去飞一遭的心情,曲红绡是能够理解的。从未飞出去过,自然也不会知道外面多的是风吹雨淋、箭矢陷阱,这些天灾人祸岂是一只未经风霜的小鸟儿能够轻易承受的。
卫璃攸忽然问她:“听说你家乡在南川,一路来到洛殷,想必去过的地方应是不少。可否与我说说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
曲红绡心中一惊,未曾料到璃攸郡主平日里足不出户,竟还打听过自己的来历。
既被说破,便也无须隐瞒。曲红绡道:“奴婢年幼时,为避战祸四处流窜,所见所闻多是战乱饥荒、家破人亡,并非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比起以往的那些经历,奴婢倒是更愿意待在王府中做个下人,至少食能果腹,也有屋瓦可以蔽身。”
她话将说完,抬眼便见卫璃攸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瞧:“你这话是在说我不知民间苦,身在福中不知福?”
曲红绡说话时当然不是有意讽刺对方,不过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时转念回想,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听起来是有那么几分讽刺的意味,于是连忙否认:“奴婢不敢,方才是一时失言,若有冒犯,还请郡主恕罪。”
“你哪会不敢。”卫璃攸笑了笑:“那日你在栖云阁中违抗我三哥的时候,也未曾见你露怯。还有之前,你对着王妃一句一个知错认罪,说话的口吻虽低声下气,却并未显出半分胆怯。我倒是觉得你当时所言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见得是对王府里的主子怀有什么敬重畏惧之心。想必面对我时,也并非真心觉得‘云泥有别’。如此不惧权贵的红绡姑娘,讽刺挖苦我几句倒也不奇怪了。”
曲红绡心里有些吃惊,却面不改色,说道:“想来是奴婢粗鄙,不懂王府礼数,并非有意冒犯。”
岂料卫璃攸忽然走近,话锋一转:“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我又不想这么早回去,不如你说些南川的旧事来听听。”
曲红绡向来摸不清这主子的心思,提防着这璃攸郡主给自己下套,只淡淡说道:“十多年前的事,奴婢已记不得了。”
卫璃攸笑道:“记不得也无妨,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不如我先开个头,兴许你听着听着就能想起来。”
只听卫璃攸续道:“听说当年,南川王刘岐手下有一佐吏,名为李昭,曾力劝南川王不要起兵造反,反惹怒刘岐。南川王念及旧情留他一命,却将他软禁家中,不再重用。李昭虽是文臣,胆量却不输武将,想必他的子女长大后应也有他的几分风范。”
曲红绡双手紧紧握着,手心都有些冒汗。
卫璃攸的目光却寸步不移地盯着她:“说到李昭此人,被软禁之前很是得刘岐赏识,并且写了一手好字,颇具才名,早年便有书法字画流传于坊间。我曾有幸见过他人临摹李昭的书法,确实独具一格。可惜他一生忠义,既不肯做乱臣贼子,也不愿背叛主公,到死都被视为南川王叛党一派。南川城被破那天,刘岐弃城逃亡,李昭自刎于家中,满门被屠。倒是听说,他夫人曲氏与一双儿女下落不明,多半已死于战乱。但我想,或许是趁城中混乱,侥幸逃脱,也不无可能。红绡,你可听说过此事?”
卫璃攸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倒悬在头顶的利刃,令曲红绡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伶人馆的老板说,你刚到洛殷城时一口南川口音,自称是南川毗邻的荣泽县人,逃难到了洛殷城。虽一身破布烂衫,贴身的一道护身锦囊却材料贵重做工精致。”卫璃攸说着,呼吸有些加重,额上也冒了许多汗:“听说你十四岁那年,锦囊被馆内的姑娘偷取当掉换了银钱,你为此与那姑娘大打了一架,还险些抓烂了人家的脸蛋。锦囊中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物,除了普通的护身符,便还有一张纸条,是手撰的几句经文。”
有些事,曲红绡以为再是不会被人提及的。不想璃攸郡主竟然煞费苦心,将她的身世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自幼年捡回一命便该与过往一刀两段。只是父亲赠与自己的护身锦囊,她实在不忍遗弃。
“我拿到那锦囊时,起初并未留意,直到看到字条上的字迹,才将这些事串连起来。”话到这里,卫璃攸已是气喘连连。她扶着墙边,腰已半弯,唇色发白:“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若被人得知,南川叛党的后人并未死绝,后果......该是如何?”
曲红绡见卫璃攸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快步上前将对方扶住。
只见卫璃攸双目紧闭,浑身冒着冷汗,看上去十分虚弱。扶着卫璃攸的肩膀时,只觉得肩头瘦瘦窄窄,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捏碎似的。
对方刚刚一席话尚在脑海中回想,搅得曲红绡心神不宁。她一个激灵,心里忽然生出了可怕的念想——璃攸郡主私自外出犯了急症,晕倒在偏僻之处。若郡主因此意外身亡,自己的秘密便能保全了。
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吓得曲红绡身体僵直。斜眼一看,对方正昏昏沉沉地倚在她肩上,手里紧紧攥着她的衣服,似乎毫无防备。
眼看着对方这副病弱的模样,又莫名觉得有些揪心,着实狠不下心来。
不知不觉,曲红绡眉心拧成结,亦不知如何解开心中的死结。
过了片刻,她咬咬牙,下定决心似地将人背了起来。
', '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0 00书院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