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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何要事,不如进来说。”卫璃攸的声音轻弱得好似一缕烟,夹着浅浅的咳嗽声。
曲红绡无可奈何,只得将商翠缕领进门来。那商翠缕止步于珠帘前跪下,抬眼隐隐看见榻上的清瘦人影。
她赶忙拜了拜,急哄哄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生怕郡主心思一转就要赶她出去。
卫璃攸身体稍有起色,却仍旧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她身披狐裘,腰以下盖着锦被,全身被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皓腕纤指,轻拖香腮。
商翠缕依然是想到一茬说一茬,紧张的时候更是半天说不到重点。
卫璃攸原本眼皮都不带抬地听人絮叨,耐着性子住不去打断。待听到家宴一事,却蓦地睁开眼睛,眼中熠熠然有了神采。
她放下手臂,撑着身子。曲红绡立马意会,迎上前扶着她坐起来。
只见卫璃攸说道:“家宴一事关乎卫氏颜面,确实怠慢不得。届时,洛殷城中世家大族必至,汉北、邺阳各大郡城也会派人赴宴。这家宴一年须比一年办得热闹风光,才显得出崟王治理下的繁景盛况。”她忽然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商翠缕,幽幽问道:“你可晓得世子为何非要安排你们在家宴上奏乐?”
商翠缕懵懵懂懂地说:“自然是为了给贵客助兴。”
“蠢材,”卫璃攸摇摇头道:“世人都晓得洛殷城曲艺盛行,却还是有人说,洛殷伶人所奏靡靡之音,浮华浅薄,难登大雅。世人只道世子沉迷声色,伶人曲调艳俗狐媚,这些人却似耳盲心盲,根本听不到其中风流韵味。这些话你们听了倒是无所谓,可世子养了你们,听到这些话,又会作何感想?”
话说洛殷城中的曲艺伶人虽然颇受贵族达官青睐,但青睐并不等于尊重。奏乐唱曲的伶人于世人眼里,终究是低人一等。
郡主所言,恰好唤起了商翠缕心中的难平之意。
外人只道洛殷城的女伶风光无限,却不知辛酸苦楚。纵使唱得余音绕梁不绝,琴曲人间无二,外人仍是瞧不起她们。
郡主继续说道:“世子让你们奏乐,不光是要你们在诸客谈笑酒酣将醉时为其添一分雅兴,更是要你们在各地士族面前一展冠绝中州的洛殷之音。成则惊艳四座,为洛殷曲艺之风正名;若不成,败了兴致不说,还坐实了‘靡音俗曲’之名,白给了那迂腐好事之徒呈口舌的机会。”她说时有意无意地看向红绡,仿佛这话并不只是说给商翠缕听的。
商翠缕全然没想过里头还有这层深意,当下听了郡主一番言辞,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心想,此事成则无忧,若出了什么差池,在客人面前损了世子颜面,岂不是自寻死路。于是重重磕了磕头,道:“郡主所言甚是。奴家恳请郡主应允,让红绡姑娘替柳沐烟在王府家宴上奏曲。”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若不放人倒显得不通情理了。”卫璃攸勾了勾唇:“那位弹琴的姑娘若病得厉害上不来台,还是莫要勉强,以免误了正事。红绡要真是有本事能帮上忙,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商翠缕明白郡主是应允的意思,连忙磕头道谢。
殊不知郡主说话时,一旁的曲红绡始终双唇紧抿,静默无语。沉默的人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这时忽然开腔说话了,声音涩然:“但郡主身边不可一日无人,海棠姐姐近来也忙。”
“栖云阁这么多婢女,怎会无人?”卫璃攸斜看了红绡一眼,道:“你若不放心其他人,卧雪也快回了,到底用不着你时常守在身边。”
她人随口之言,却如针芒锥心。曲红绡表面不露声色,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棉花,窒闷得说不出话来。
卫璃攸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继续问商翠缕:“那位生病的姑娘可有找医官来瞧过?”
商翠缕闻言,不禁苦笑:“我们哪里能叫得动医官...”
卫璃攸略微沉吟,转而对红绡吩咐道:“以我的名义找个医官给她瞧瞧,她若能赶上家宴前身体大好,你不也省了事。但以防万一,你近日还须勤加练习,别耽误了家宴才是要紧的。”
红绡按吩咐去召了医官过来给柳沐烟瞧病。去到侧院时,柳沐烟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虽病容憔悴,头发却人被梳理得洁净平整。
曲红绡坐到床边,垂眼见柳沐烟脸颊白得透明,又似薄雪脆弱易消融,不由心生怜惜。
她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果真烫得厉害,于是问商翠缕道:“沐烟姑娘何时病的?怎么这般严重?”
商翠缕叹了口气:“前两天不是下了场大雨吗。也不知她那日怎么了,好端端的偏要跑到外头去练琴,等回来时已淋了个透湿,没过多久就病了。她这人性子又倔又固执,身边没有什么药,却不肯麻烦别人,自己熬了几天便愈发严重了起来。”
医官迟迟才到,来了也并未号脉,只大概看了看柳沐烟的形容气色,便断言说是风寒发热,草草写了副方子就走了。商翠缕听说不是什么大病,稍稍安心,转头又再三向红绡道了谢。
红绡却道:“还是该谢谢郡主才是,我是请不来这医官的。”商翠缕笑道:“我明白的,定要再替我们向郡主道声谢,改天我再与沐烟一起拜谢郡主。”说着又亲自将红绡送出侧院才转头回去。
料理完侧院的病人,曲红绡如往常一般回到郡主卧房伺候。
近日卫璃攸甚是乖巧听话,都有按时吃药,每天由曲红绡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一顿也不曾落下。
当天晚上,曲红绡照常服侍卫璃攸用药。主仆两人相对默然,未就白天的事多说一句。
卫璃攸暗中抬眼打量着红绡许久,总觉得她不太对劲,眉目间甚是冷漠。酝酿许久,才启腔问她:“红绡,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红绡不作声,手里的勺子还悬在对方嘴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红绡将勺子收回碗里,目光直直地凝着卫璃攸:“奴婢不敢。”
她语气里冷中带刺,像寒冬雨后树枝上结成的冰棱子。
言下之意,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见惯了她平日顺从淡然的模样,卫璃攸当下有些吃惊,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去家宴上弹琴?还是怕被王妃看到,徒生事端?”见对方不接话,又兀自说道:“王妃那边我自会与她解释清楚的,你大可放心。若还有其他想法亦或是顾虑,你也可以说来与我听听。”
曲红绡抿了抿唇,嘴角挂起笑容:“奴婢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郡主想要奴婢做什么。”说着又舀了一勺递到卫璃攸嘴边。
她笑得温婉可人,顺从如旧,却遮不住眼里的酸楚,盖不住话中的讽刺。
曲红绡也分不清得自己是在计较什么,又凭什么去计较。
任人摆布的棋子,用尽后就是弃子,本就不该心存期冀,自以为自己有哪里不同。
卫璃攸被她盯得有些心虚,却猜不透对方心思。当下心乱如麻,也顾不上吃药,急忙言道:“你莫要多想,我本意也是为你着想。你若能在家宴上一展琴艺,将来世子必将更加看重你。”
曲红绡竟笑出了声:“多谢郡主赐此良机。奴婢定不辜负郡主美意,当好生表现才是。”
见她唇边笑意冰冷,卫璃攸心里一紧,蹙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曲红绡目光幽怨,唇边笑意如冰:“奴婢在想,到时候定会有许多贵族公子赴宴。不光是世子,还有百里将军、贾公子,叶公子,奴婢随便抓准一个,就能得半生富贵。郡主无论是想把奴婢送给谁,都是奴婢的福气。”
她字字嘲讽,话里带刺,刺得对方哑口无言,更刺得自己鲜血淋漓。
“我几时说过要把你送人了?”卫璃攸似是动了气,捂着唇咳得不停,咳得眼睛泛红:“我不过是、不过是想......”
她嘴中嗫嚅半晌,可一对上的红绡那双黯然的眼睛,原在心中起草好的说辞全部堵在嗓子眼,竟说不出一句后话。
曲红绡见她咳个不停,心里一急,也顾不上自怨自艾,顺手将碗勺搁到一旁。她急忙迎上前,在卫璃攸背上轻轻抚了抚,为她顺气,又软下声说道:“奴婢该死,郡主莫要动气。”
卫璃攸却欲伸手把她推开,可惜根本使不上劲。才试着推了两下就没了力气,只好虚软地倚在对方身上喘气。等缓过劲来,又硬撑着从对方肩上挪开,颤颤巍巍地自己靠到一边去:“是你放肆在先,拿话气我,还给我脸色看,现下还不准我生气,好没道理。”嗔怪声中染着哭腔,甚是委屈。
卫璃攸一蹙眉,曲红绡坚冷的心便裂开了一道缝,继而化成了一滩水。卫璃攸的话就像坠入心湖的石子,水中泛起层层涟漪,一时半会儿都静不下来。
曲红绡默不作声地扶着卫璃攸躺好,又仔细地掖好被角。心里却在埋怨自己,怎么没有一点骨气。
她走到榻前屈膝跪下,双手交叠放在膝前,端端正正地伏首:“是奴婢造次了,郡主想怎么责罚奴婢都行,还请郡主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卫璃攸也缓缓收敛了情绪,对方低微的姿态令她心里有些难受,于是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岂料红绡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卫璃攸皱了皱眉,加重了语气:“我叫你起来说话。你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不小心动了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曲红绡这才站起身,低眉垂眸,立在原地。
卫璃攸的语气也软了下来,问她:“你和我好好说说,到底为何生气?”
红绡却道:“奴婢哪有资格生气。”
“你若偏要这样与我说话,那还是别说了。”卫璃攸似乎失去了耐心,沉着脸,似在赌气:“你走吧,今后都不用来了。”
曲红绡听了这话,心里一酸,似着了无名火,脱口便道:“过两天卧雪就回了,奴婢自然是不用再来了。”话甫一出口,自知露了心思,登时双颊飞红,无地自容。
她赶忙别过脸去,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人叫住:“你过来。”
曲红绡身子一僵,不得已,踟蹰了会儿才挪着步子过去,却低垂着眉眼不敢直视对方。
卫璃攸探着头去看她,目光莹莹,眼底含着浅笑:“方才是我不好,该先问问你的想法再做打算。你要是不想去弹琴,那就不去。”说着,又狡黠地笑了笑:“你如果明天还想来,那就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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