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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翠缕辞世后,崟王自念有愧,想起伊人昔日音容,相思更甚。他晓得商翠缕生前钟爱丝竹曲乐,便令世子找来城中最好的乐师艺伶在翠羽轩中堂彻夜奏乐,以慰亡人。
可曲乐翻来覆去唱着,纵是百转千回,在崟王听来却只算得上靡靡俗音,比不上商翠缕分毫。崟王自认为情深意重相思绵长,可这些天来,美人却从未入梦寻他,想必正是曲乐歌声不够动人,未能慰藉逝去之人。崟王一气之下寻来世子,责问道:“你平日最爱曲艺音律,整日与城中女伶厮混,如今怎么连个像样的人也找不出,尽寻的是些庸俗之辈。”
自北伐一战后,贾家势头大减,于世子卫昶而言犹如痛折羽翼,在崟王跟前也不如昔日风光得宠。如今面对崟王,卫昶可谓事事小心谨慎。眼下见父亲动怒,连忙解释道:“这些人是儿臣亲自到城中伶人馆中逐一筛选而来,不想还是入不了父王法眼,实在是儿臣才疏。”
崟王神色未见好转,冷言说道:“你是怪孤故意为难你?”
意识到言语不慎,卫昶急得额头冒汗,不知如何回应。这时,一旁的卫琰接过话道:“兄长的意思是,父王知音懂乐,非一般俗人能比,是我们想得不够深远。”卫昶连忙低头赔礼道:“三弟所言正是儿臣本意!儿臣这就去寻合适人选。”
他心知卫琰是在帮他说话,心里却说不上感激,反增厌恶。卫琰自游说祈王得功,封了中郎将后,越发得到崟王赏识重用。他这个世子反倒像个摆设,常被崟王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卫昶主动揽下商夫人丧葬一事,也是为能在崟王面前搏些眼球,岂知竟是揽上了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经崟王这番训斥,他绞尽脑汁,实在不想出洛殷城里还有谁能够入得了父亲的耳朵。
正值焦虑,亲信侍卫庄淙提议道:“或许红绡姑娘是个不错人选,不知世子意下如何?”庄淙常年在卫昶身边,自然见识过曲红绡的曲艺,当年望月楼中曲红绡一曲惊艳四座的场景尚历历在目。
“红绡?”卫昶已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更不会主动提及。
自从前年贾王妃将红绡打了个半死,他便与之彻底断了来往。再者之前他与红绡在冬园私会,因对方传来的消息有假,害得贾肇误入叶珅布下的圈套,卫昶打那时起便对曲红绡竖起防备,昔时眷恋之情亦所剩无多。虽无从得知曲红绡是受人蒙骗,或是遭人威胁,可卫昶到底明白此女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他也不屑去为难一介弱质女流。
“我看她未必请愿。”卫昶心已设防,言道:“即便她愿意来,谁能确保不会惹出什么别的乱子。”
庄淙道:“世子可向郡主要人,由郡主来决定。如若郡主拒绝,等大王责问,便可将事情推到郡主身上。如若对方同意,既是从栖云阁出来的人,量郡主也不会许她生出什么枝节。要是大王对这红绡姑娘满意,世子便可顺水推舟将人献上。”
听庄淙一番剖析,卫昶也觉得此举甚妙。回想往日百利叡对红绡略微显露企图,他便百般记恨。而今他竟巴望着崟王能对红绡钟情,自己也能毫不介怀地将人拱手奉上。
不远处翠羽轩灵堂里的悲歌尚在继续,似乎在提醒卫昶,也在他心底激起一丝不痛不痒的内疚——曾是他将人带入崟王府,如今身后事由他操办,他却借着办丧为自己筹谋。
念及此,卫昶负手垂头,使劲皱了皱眉,哀声叹道:“商夫人本该是有福之人,实在可惜。”
*
“世事无常,都是苦命人。”
谈及商翠缕的死讯,曲红绡只说出一句平平无常的感慨,任谁听来都会觉得是在敷衍应付。于是这日在旁人悲愤的目光下,她淡然自若地转身打扫庭院,似乎都未曾想过往脸上涂抹些迎合时宜的悲悯。
院中花卉多已凋谢。近日风起,吹得满地零落。曲红绡呆望着足下残花,思绪沉甸甸压在心头。她沉吟良久,只在无人发觉时吐露轻叹。
“真是凉薄寡义。”海棠看着她的背影不觉又气又恨,顶着双尚未消肿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我高看了她!先前还以为她至少是个懂情重义的人,亏得商夫人生前常与她谈笑,人死了竟连半点伤心难过都没有,怎能这般无情!”
卧雪连忙捂住她的嘴,道:“你小声点,红绡她听得见……”
曲红绡与她们相隔不远,海棠声音又高,想来这些话已被人一字不落地听见。
“听了就听了,还怕了她不成!”海棠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劝解,反将嗓音扯得越发响亮:“她既要做这样的人,就怪不了别人指摘!你胆子小,见她是郡主眼前的红人,不想得罪她,但我可不忌惮她!”
曲红绡背对着这声声怒斥,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待收拾好残花败叶,便移步去往郡主卧房。此时卫璃攸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她进来,将书往下挪了半分,露出一双明眸定定瞧着她。看她慢条斯理地为盆栽剪去枯枝,又看着她低头擦拭几案坐凳,似乎故意不落下片刻停歇。
半晌,卫璃攸终耐不住性子,问她:“被人骂薄情寡义,怎么也不辩驳两句?”
方才卫璃攸正有事去寻红绡,不料半路听到海棠的斥责声。纵然听着不是滋味,可晓得海棠与商夫人情谊不薄,此时正在伤心难过。她若多言,恐怕会给红绡徒增些是非谤言。转念一想,决定折返回去。
“她说得不错,又有什么好狡辩的。”曲红绡苦笑道:“我确实哭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当真如她们所说,我就是个生性凉薄之人。”
卫璃攸闻言微微蹙眉,站起身走近过去,说道:“你何必枉自毁谤。”
“商夫人...”曲红绡确是有些话憋在心里,这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她顿了顿,随即改口道:“翠缕的曲艺远胜于我,对唱腔颇有一番见解。喜怒哀乐,爱恨嗔痴,无一不被她唱到极致。为人却又天真烂漫,常闹腾着说等到七老八十没了牙齿也要继续唱。可是唱尽悲欢离合又如何,浮萍之人的命总由不得自己。”
前不久商翠缕还在栖云阁里与她们共度乞巧节时,她就是看出来了。翠缕虽也在笑,却多半是为了不煞了这实景,审时合宜地笑,眼里却满是凄凉。她不明白曾经风风火火的翠缕姑娘,几时竟悄无声息变成这样一个人。
曲红绡原本不知道翠缕身上这股凄凉无端从何而来,直到看见商翠缕深深望着柳沐烟时,眼中蕴藏着熟悉又讳莫如深的情愫才恍然大悟。
昨日柳沐烟前来寻过红绡。两人相伴走到秋园外的偏僻空地,因知晓沐烟心中悲伤,遂问她近况如何。柳沐烟笑而不答,转而言其他:“除了翠缕之外,就数你曲艺最佳。”夸赞间又央求她唱一曲«一寸相思»。
曲红绡并未多问,却知道翠缕生前必定唱过。等一曲唱完,只见柳沐烟眼中含着水光正望着自己发怔,却又不是在看她。
秋风瑟瑟穿过鬓边,牵引着发丝乱散。曲红绡上前为柳沐烟理了理鬓发,看着对方眼里的深情,顿时觉得十分悲凉。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目睹了一段藏于世人眼下仍不得善终的感情。
或许她们这样的人,共守白头本就是奢望。
“刚说自己凉薄,怎么就伤感起来了。”卫璃攸见她呆呆出神,原本要说的事堵在嘴边再难说开。
曲红绡回过神,也察觉到郡主神情有异,遂问道:“郡主方才去中庭,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寻我?”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卫璃攸不由摩挲着书脊,眼神亦有一瞬飘忽:“不过是想瞧瞧你在做什么。”
曲红绡牢牢盯着她,正色说道:“郡主是忘了之前如何与我约定的。”
卫璃攸被她盯得心头一跳。她当然记得两人的约定,心虚地低下头道:“你我之间...不可欺瞒。”
可这件事她实在拿捏不住,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昨日我遇见了世子,他请我帮忙办一件事。”卫璃攸目光有些犹豫,却还是把事情交待出来:“近日父王在翠羽轩请伶人彻夜悲歌,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世子说,父王嫌这些人曲艺不精,闻之生厌。”
不等她把话说完,曲红绡大抵明白世子所求何事,问道:“世子是想让我前去翠羽轩奏乐唱曲?”
卫璃攸本就因这事心烦意乱,担心红绡也为之困扰,急忙言道:“你若不情愿,我就去回拒他。”待话从口出,方觉得自己混账。
扪心自问,若她不曾犹豫,也断不会被红绡轻松瞧出端倪。初闻世子所求,她已辨清其中情弊,深知一旦出言拒绝,世子不知又会在崟王耳边说道些什么。因此才又生出几分顾虑与犹豫。
曲红绡的神情随着话音瞬间凝滞,声音亦有些许颤抖:“若我说我愿意,你就会放我去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在逼你。”卫璃攸思绪凌乱,不及多想只紧紧握住红绡的手。原拿在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书页顺势翻开,不知翻到何页。
“我这就去回世子,就说是我不肯放人!”卫璃攸脑子一热,说罢抬足欲走,却被红绡拉住。
“若我不去会怎么样?”红绡问道。此时她似乎已冷静下来,声音也恢复以往的轻柔平和。卫璃攸却被这温和的话语扎得心疼。
即使在她面前,红绡也尽力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从不让人为难。她自认为不是个体贴的人,红绡却时时纵容着她的不体贴。
“不去也无妨。”卫璃攸释然一笑,已将先前顾虑抛诸脑后:“即便你想去,我也不会应允。”
曲红绡有些无所适从地抽回手,低头问:“为何不应允?”
卫璃攸晓得她是明知故问,还是答道:“因为我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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