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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起,人就只能从“鼠洞”出入伏鼠巷。既叫鼠洞,则是因那入口通常开在废弃的墙角,抑或是直接在杂草丛中挖出一个地洞,人只能沿着狭窄的通道爬进去。这种不甚体面的进出方式,官差自然不愿屈身尝试。加上伏鼠巷里头本身也脏乱不堪,毫无秩序,洛殷城居民更是避而远之。久而久之,官府也默许将它划在洛殷城民居管辖之外,任由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为躲避四处搜查的官兵,曲红绡领着卫璃攸去寻鼠洞,打算在伏鼠巷暂避些时。这附近的鼠洞恰是在一片荒草丛中,周围堆满了乱石废木。她凭着记忆绕过几棵枯树,往前走几步便踩到一处松软的地方。于是俯下身挪开周围的石头,又摸索了片刻,掀起几片用杂草编成交叠着的“盖”,地上便露出个约莫两尺见方的洞来。
卫璃攸看着眼前的“入口”,心中茫然,眼神忐忑地望向红绡。
“从这里下去,可通向一个官兵查不到的地方。”红绡瞧出她的顾虑,说:“别怕,这地洞不深。”
卫璃攸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莫要担心,我不害怕的。你说怎么做,我照做就是。”
她当然相信红绡,可面对未知,人总架不住陷入恐慌中。路是自己选的,还牵连着红绡一起,她无论如何都不该露出怯色。
“我先下去,再接你下来。”
曲红绡蜷缩起肩膀,双手撑着洞口边沿,才勉强探下身。等站稳后,抬高手臂接着卫璃攸慢慢下来。地洞入口狭窄,刚好能容下两个人。等卫璃攸落地站稳,红绡复又爬上去将那草盖重新覆在洞口,洞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她伏在地上缓缓往前移动,一只探向前,另一只手则一直牵着卫璃攸不放。这条地道曲红绡小时候不是没爬过,只是那时觉得不难,似乎没费多少功夫就能从一头穿到另一头。如今大了,反而觉得艰难许多,一时间难以适应里头的滞闷与腐臭。
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人猛得往后一缩,手也被拽得生疼。
“有、有老鼠...”
卫璃攸被身边窜过的老鼠吓了一跳,强忍住不叫唤出声,身子却颤颤巍巍的。老鼠“叽叽”的叫声一闪而过,不知藏去了哪儿。
曲红绡心知她何曾受过这种罪,此时定已忍耐许多,遂捏了捏她的手心,温声说道:”老鼠总是躲着人走,说明它们是怕人的,我们自然不必怕它们。”
“谁说我怕了...”卫璃攸嘴上不服软。漆黑中,曲红绡瞧不见她的神情,想来怕是满脸隐忍恐惧的模样,如此便觉得怜惜心疼。
待爬出鼠洞,另一头也瞧不见多少灯火,只有淡淡月光照亮周围——此处应是伏鼠巷南端,因离中鼎街较近,方便出去讨活,故聚在这周围的人也多。只是入夜后,这儿的人为节省灯油火具,极少点灯,才落得如此晦暗。
夏季灼烧出的味道在这里尤为明显,不仅是闷热,似乎还榨出人身上独有的血气汗味,又与朽木腐物混搅在一处,是种说不出的颓丧与恶臭。
卫璃攸隐隐意识到此处并非安全,可后方更无退路,只能牵着红绡的手硬着头皮往前。
卫璃攸环顾四周,两侧搭了不少木舍茅屋,其中偶尔冒出几串鼾声,却无一处亮光。因疑道:“这里的人都睡下了?”
见红绡将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她噤声,卫璃攸赶紧收声,老老实实跟在红绡身后。两人猫着步子前行,尽量不露声响,生怕惊动他人。
早前曲红绡就听过一个形容伏鼠巷的说法,虽也未必全然得当,却有几分可取之处:这里的人,就像是人间容不下的游魂,只能一头钻进地狱。既身处地狱,也不能再称之为人。
可即便是真的地狱,鬼怪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伏鼠巷也不会例外。只是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伏鼠巷的规则十分简单,不过是弱肉强食。说起来并不难理解:既然这里都是没有民籍身份的流民,自然没有门楣族姓的尊卑,且无官府管辖庇护,武力便成了区分高低的唯一手段。
摸索许久,两人终于寻到一处无人的草棚可栖身歇息。棚内堆放着几个草垛子,四周亦无墙壁,曲红绡只好扯出一些茅草铺在地上为席,再将草垛垒在草席旁边,这才勉强收拾出一片能躺下的地方。
要知茅草扎在背上极不舒服,曲红绡倒是能忍,可担心卫璃攸受苦,正打算解开外衫让她垫在身下,却见卫璃攸已直直倒下,在草席上左右翻了一阵,朝她笑道:“红绡就是厉害,到哪儿都能收拾得妥当舒服。”忽又坐起身,扯了扯红绡衣角:“你也快睡下罢。”
这赞许令曲红绡不由得鼻子发酸,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两人并肩躺着,半晌无话。曲红绡伸出手臂,想让卫璃攸枕着,好令对方睡得舒服些。卫璃攸却抱住她的手臂,凑拢过去将头歪在她肩上:“如今我已不是郡主了,你不必事事都惯着我。”
温热平缓的气息散落在颈侧,安抚倦意的同时,不安分地摇曳心旌。
吝于言辞的人,惯把话掖在心里。一是觉得言语多可伪饰,说得漂亮动听却未必真挚,说多了更显得轻浮廉价。若非是想在对方身上谋取好处,倒也没必要多说。再是觉得,面对懂的人,不必言明对方也能明白,若对方不明白,更无诉说的必要。
但面对卫璃攸,曲红绡以往的观念又被彻底颠覆了。她喜欢卫璃攸被情话撩动时露出的羞怯与腼腆,也喜欢她动情时眼中藏不住的欢喜,总想要多看一些,倒盼着自己能多说些多听讨喜的话来。
换做过去,逢场作戏的蜜语甜言,她或许能拿捏得有条不紊。可将同样的字句灌在真情切意中,便觉得浅薄贫瘠,配不上意中人分毫。
“同你是不是郡主无关。”曲红绡倾着身子搂住她,侧脸轻轻贴着对方的额头。
卫璃攸使坏地在她颈项边蹭了下,娇声问:“那和什么有关?”
红绡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表述才足见真切。停顿久了,就更难开口,随即又陷入沉默。
怀里的人显然不能满足于沉默的回应,仰起头在她脖子上轻咬了下:“你说话。”
红绡急忙偏开头,细细地吸了口气。
夏夜莫名升温,熏得人脸红心热,魂魄摇晃,脖颈边也沁出汗水。
卫璃攸紧追着不放,勾住她的腰,往怀里黏得更紧:“你说得好听些,我也能睡得安稳。”
曲红绡克制着气息,口吻平静地说:“只同你一人有关。”
“那我是谁?”卫璃攸不依不饶地问,眼底的笑被困倦纠缠着,慢慢下沉。
“你是璃攸。”
“等从这里出去,我就改名换姓不叫璃攸了。那时候你又想对谁好,我又是谁呢?”她说着胡搅蛮缠的话,声音逐渐含糊不清。
“我只待你一人好。”红绡细声细气地回应着:“你是我的心上人。”好不容易说完,脸快熟透了,手心也握出一层汗。
“你说的不对......是不全对,”怀里的人不满地晃动脑袋。
红绡不安地侧耳去听。只听语声渐轻,烟雨般飘在心间:“你还要待自己好......我也要待你好......”
*
疲惫不但能麻痹一时困苦,还令人不经意地错过一场骤雨。
还好顶棚没有漏水,两人有幸免过一顿瓢泼。可雨水或多或少从檐边地面飞溅进来。
雨水将灰土合成泥,胡乱地糊在熟睡之人的手心与手背,又不知几时被人蹭到了脸上。夜晚并不平静,茅草搭成的床榻更谈不上舒坦。奈何实在抵不过匮乏劳累,卫璃攸松下紧绷的弦,几近是昏睡过去。
为防备夜里突生事端,曲红绡睡意很浅,醒得也早。天未见白,就已睁开了眼。她转头瞧见身旁一张花猫似的脸,心酸地笑了起来。
许久未曾进水,红绡担心卫璃攸醒来口渴,打算先去找些水回来。她在草棚里翻找出一只破碗,好在只在边缘有些破损,碗底完好,尚能盛水。
她依稀记得这周围有口水井,可过了些许年岁,不知是否干涸。又不放心留下熟睡卫璃攸一人。举目四望,见周遭并无他人踪影。眼下天色未亮,心想那些人未必醒来,便决定速去速回。
打碗水的功夫,回来时破棚里头就多出了个人。那是名女子,面色槁黄,瞧不出年纪。一条长疤从左边眼角延至脸颊正中。眼睛或许也因这伤痕的缘故显得一大一小,极不协调。但在伏鼠巷里未必突兀,毕竟这里人的皮相多半被困苦流离磋磨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与年龄。
那妇人后脑的发髻松松挽着,脖子像烟嘴一样往前微伸。一把如柴的身子骨,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人皮和一身套在身上的破烂裙衫。她缺了筋骨似的歪在卫璃攸身边,咧开红唇露出一排黄牙,笑得正欢。唇上点的胭脂也不知是从讨哪来的,泛着沉暗,红得诡异。
卫璃攸好像被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往草垛子里缩:“我在等人,我哪儿都不去——”
“你躲个甚么,奴家是想带你去个干净敞亮些的地方歇脚,又不是要吃了你。”女子讪笑着,正要去扯卫璃攸的领口,却被人一把拽开,拖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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