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翎问,“祖姑父呢?”
宁姿道,“他有问起你吗?”
陈翎摇头,忽得,又想起昨日祖姑父同她说的话。
——高处不胜寒,越是高处,往往越有寒意,你是君王,周围的人,事,时,都应当有自己的判断。
原来是此意。
祖姑父是让她自己拿主意,自己判断周围的人和事。
宁姿笑道,“既然祖父没提,应是知晓你心中有数了,阿翎,这一趟在万州呆多久?”
宁姿换了话题,陈翎道,“三两日吧,我还有旁的事。”
宁姿颔首,“那让厨房做你爱吃的八宝鸭子。”
陈翎笑道,“你们家的八宝鸭子,比玉兰阁的好吃。”
宁姿也笑。
***
黄昏前后,用过晚饭,宁老爷子忽然来了兴致,说要去城中转转,陈翎带了阿念一道。
这里是万州,又有紫衣卫在,在城中散步也安全。
阿念同宁姿在一处,一口一个宁姨宁姨,陈翎则是同宁老爷子在一处。
陈翎未穿龙袍,如同家中晚辈同长辈一道出行,石怀远推着轮椅,宁老爷子同陈翎说着话,“如今是谁在教太子?”
陈翎应道,“朕想让子初(方四平)做太子太傅,但这段时日子初忙于恩科之事,老师在代为教导阿念。”
“方四平……”宁老爷子在脑海中回忆起方四平此人,而后,才缓缓点头,“子初品性好,做太子的启蒙恩师好。”
陈翎继续道,“他如今在吏部任侍郎之职,朕和老师商议过,用这次恩科之事给他练手,等恩科结束,他也算有了新的建树,便将人从吏部调出来,放翰林院一年半载,主持机要文书之事,也熟悉各部运转。子初性情醇厚,学识渊博,又可变通,是日后的良相之才,老师已在未雨绸缪。”
宁老爷子颔首,而后又道,“老夫有话,想单独同陛下说。”
石怀远会意,朝着陈翎和宁老爷子拱手,然后退到一侧。宁姿远远见到祖父和天子一起,便也没有带太子上前。
方才正好行至视野开阔处,眼前就是江城城中的镜湖,镜湖宽阔,环湖下来能用上一整日时间。
夕阳西下,大半个落日已经缀入湖面,轻尘在落下中轻舞着。
宁老爷子开口,“陛下,陈宪的事,陛下心中有数吗?”
陈翎也不隐瞒,“有数。
宁老爷子这才点头,“好。”
陈翎没有看错,明显看到祖姑父眸间一缕欣慰,她正要开口,又见姑祖父朝她笑道,“阿翎,这一步迈过去,你才是真正的天子。”
陈翎看他。
宁老爷子继续道,“你登基之时,尚需有敬平王保驾护航,便如同雏鸟;敬平王死后,谭王之乱顿生,无论是沈辞,盛文羽,曲边盈,范玉,陈修远,方四平,还是曹之都,霍连渠,褚平舆,安允白几人,他们助你平定谭王之乱,是初试羽翼;陛下,陈宪这一步迈过,陛下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陈翎微怔,继而颔首,“阿翎知晓了。”
迎着湖风,宁老爷子接连咳嗽了几声,陈翎上前,“祖姑父。”
宁老爷子摆手,“陛下,老夫今日给陛下上最后一课,陛下这趟回京,日后未必会再至万州,老夫也未必还会在这里,这一课,陛下要仔细听。”
陈翎点头,“祖姑父,阿翎听好了。”
宁老爷子看向前方,夕阳落入宽阔无垠的湖面,已至迟暮,“陛下,早前叶家多好的一手牌,被废帝弃了;赵家分明已经被逼至死路,一手烂牌,却绝处逢生,被晋帝打活了,陛下可知,废帝与晋帝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陈翎摇头,“祖姑父明示。”
宁老爷子沉声道,“陛下,是猜忌。”
猜忌?
陈翎迟疑。
宁老爷子道,“当年燕韩还是赵家天下,但外有虎狼环伺,内有诸侯与封疆大吏割据而治,燕韩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你太爷爷同废帝一道谋事,推翻了赵家,原本以为会迎来燕韩盛世,但接种而至的是,废帝对你太爷爷,还有各家的猜忌。慢慢地,也因为猜忌疏远,甚至对你太爷爷背后下过杀手,借因忌惮敬平侯府。”
“晋帝是赵家的遗孤,在朝权更替时侥幸逃脱,赵家被推翻后,天下原本都寄希望与废帝,结果废帝脚跟还未站稳,便想着排除异己,最后落得众叛亲离,国中世家有一半尽数倒戈向晋帝,纷纷逃离废都。原本是弱势的晋帝,却八方来附。晋帝称帝后,更尊公孙先生为相父,也在军中身先士卒,投奔他的世家望族,早前可都是背叛赵家的世家望族,晋帝若心中有嫌隙,这些世家望族未必最后就会站在他一处,这些世家望族最后肯死心塌地跟着晋帝,是知晓晋帝不会赴废帝后尘。”
“那时你太爷爷坐拥万州府,晋帝原本想同你太爷爷两分燕韩,守望而治,也正是因为晋帝豁达坦荡,你太爷爷才会称臣,燕韩没有被一分为二。直到晋帝薨逝,你太爷爷和晋帝都既是君臣,也是知己,后来两家联姻,晋帝的女儿就是你外祖母。”
“只可惜天妒英才,后来同巴尔一战中,晋帝受伤,膝下并无皇子,只有两个公主。你祖父尚了公主,这天下是可以姓赵,也可以姓陈,但晋帝让这天下姓陈,是因为敬平侯府才能守得住燕韩,不被国中旁的居心叵测之徒,或是周遭欺凌……”
“陛下,你太爷爷也好,晋帝也好,他们都是上位者,都知晓御下之术恩威并施,但当利益交换来的东西,也终有一日会被利益交换走。君臣之间,并非只有猜忌,御下,赏罚分明,他们可以是陛下的手足,朋友,甚至君子之交,这样的人,才会不论利益,最后站在陛下这处,因为他们认得不是利益,而是陛下,是天子,这才为君之道。”
“这是君与臣,再推及,便是君与民。为君者,能守住初心,才能不为权力所猜忌,燕韩,也才有重回兴盛的一日。所以陛下,先帝也好,你大爷爷也好,还是老夫也好,我们都觉得陛下比陈宪和陈远更合适坐这个位置……”
起风时,宁老爷子再次咳嗽几声,“陛下的皇位比任何人都正,但君临天下要走的路,眼下侥幸不走,日后也要走,只有真正迈过了这一步,这朝臣子才真正是天子的臣子,天子才能守得住燕韩,守得住盛世。陛下,可记得了?”
陈翎再度颔首,“阿翎记得了。”
宁老爷子难得再露笑意,而后,才又转眸看向远处,一轮夕阳坠下前,周遭已花灯初上。
“祖姑父。”陈翎见他眸间温和下来。
宁老爷子道,“我想四海了。”
四海是姑奶奶,陈翎轻声,“我没见过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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