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这样,沈寰心里越是打鼓,坐下来和蒋钊仔细分析,她问他,“良泽这么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眼下他是唯一知道我和纯钧关系的人,当真是要把纯钧彻底从里头摘出来,以便日后有人清算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蒋钊不说话,半天儿过去才缓缓点头,嘴上却说也不尽然。
她追问,“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我从没授意过他,他这会儿明面上,还该算是忠王引荐的人,这么公然和常全义叫板,除了彰显他恃宠生骄,似乎并没有特别意义,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何况常全义自有法子控制他,他又何必做得这么嚣张?”
她说着,眼前浮现出良泽怯懦的模样,那个柔顺的仿佛随时都会颤栗发抖的少年,或许并不像他那张秀美的面容显示的那般,纯净无害。
“还有一种可能,”蒋钊蹙眉沉思,摇头道,“欲扬先抑。你说过,忠王让良泽和三爷见过面,你又在那位王爷面前直言信不过三爷。良泽故意打击三爷的举动因此倒也算说得过去,可要是再细想呢?可就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倘若不是为了打击,竟是为了保全呢?忠王心思诡诈,又素来疑心重,如果良泽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让他心里猜忌,只怕这会儿,忠王也该在思量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完,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良久,蒋钊先舒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小人之心了,保不齐也真没那么复杂。良泽这人我没见过,但据你说至少还算听话。倒不妨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一方面让他有盼头,一方面也得让他有点惧怕。”
是这话不错,一个能惑主的人,心思岂会单纯的了!沈寰这些日子正心急于信鸽不起作用,不想忽然在一个清晨收到了回音。
良泽询问她住址,请她能赐见一面。想了想,她把地点约在城西香山山腰间,不带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
他负手站在山间凉亭里,一身御赐蟒服,未戴幞头,只以玉冠束发。一张脸秀丽无匹,身姿昂然风流。山风拂过时,衣袂翻飞,很有几分仙人的况味。
和当日栖霞观中受尽欺凌,畏缩不敢言的那个少年相比,俨然已是判若两人。
然而只是站立了一刻,看到沈寰近前,他人已俯身拜倒,诚惶诚恐一如往昔。
沈寰不出声,他就连头都不敢抬起,一味谦卑的匍匐在地。
“锦衣玉食伺候着,怎么小身板还是那么清瘦羸弱,也没见长个二两肉。”她轻松调笑,状似关怀,“这阵子在皇上身边过得好不好?”
良泽没得她许可,仍是不敢起身,半日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垂首。
“许久没得您的消息了,我……我心里着急,也就……也就食不甘味。”
这话说的,快赶上一句甜言蜜语了。她笑笑,接着问,“怎么,三爷没告诉你,我的近况?”
良泽沉默一阵,低声回应,“三爷,似乎不大信得过我。我也不敢多问,怕惹恼了三爷。要不是您想出飞鸽传书这一招,我真是求告无门,不知道怎生才能联络到您。”
话音里捎带着一抿克制的委屈,听着让人心生恻隐。说完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眼望着地下,有那么点子欲语泪先流的哀婉。
“急着找我做什么,你自个儿主意不是挺正的。”她用骄矜的调子,懒洋洋的说着,“你算计了三爷一道,近来也很是风光,皇上跟前儿说得上话,文武百官面前自然也扬眉吐气,良秉笔,我该恭喜你,前途大好!”
良泽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重重磕下头去,“没有,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我……并非算计三爷,您千万别误会我,不然我,我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您超脱我,我才敢说实话,求您,求您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她轻哼了一声,叫他起来,慢慢细说。他又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身。面色惶惶的,垂手而立,极是规矩。
他解释的也算合理,“我进了宫,果然如您所料,常全义自有一套办法控制御前服侍的人,况且我还是王爷荐的,他便更加留心我的一举一动。我佯装驯服,可时候长了,王爷那头多少也会有些生疑,毕竟我不是他亲自挑选出的人。他一时没有您的消息,对我愈发不放心,几次三番警告诘问。我实在没办法,才想出个这么计策,一则为显示我得圣宠,傲慢轻浮,不惜开罪常全义,打压和他有私的那些个巨贾;二则确是想就这件事,把三爷从浑水里洗脱出来。我知道您最在意三爷,也不想让他和常全义或是王爷,其中任何一个人过从太密。我不得已动用这么个笨法子,事儿办得实在欠妥当,让三爷没面子,错全在我。您今天就是不责问我,我也该主动请罪的。您要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只求您别不信我,我对您绝无二心,忠诚天地可鉴。”
她听完只是淡笑,缓缓道,“一箭双雕,用得不错,忠王怎么说?”
“王爷暂且信了,尚算满意,只是心里怎么想,良泽愚钝,实在难以猜测得出。”
别说忠王,连沈寰也只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转过话锋,她问他,“你一路前来,有没有常太监的人跟着?”见他摇头,便再问,“忠王呢?”
良泽还是摇头,却说,“王爷确实疑心重,对我谈不上信任,恐怕对您也是。听说,他这阵子都在派人打探岑姨娘的下落,请您务必小心防范些,他到底还是在意那对母子,只不过是真在意,还是怕威胁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寰点点头,“这件事他不能让人知道,所以不敢兴师动众,且让他慢慢找罢。只可惜他身边没什么得力能用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叫我钻了空子,藏了那对母子……罢了,今天见你,还是关心你的身体要紧。”她说着,丢给他一卷小册子,“本门功夫,好生练习,对你多有助益。说起来,常全义用以控制你的药物究竟是什么?”
他怔了怔,神情流露嫌恶,“是一种叫烂肺草的毒物,可以教人肠穿肚烂而死。早前他让我亲眼看一个小内侍毒发身死时的样子,倒是和绞肠痧发作时相似。据说,这副药还是他身边的一个江湖人提供的。”
“那你怕不怕呢?”她和煦笑道,“你的幻术还得再练,练好了,早晚有一天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再不用服那毒/药。不过切记,千万不能让人看出你会内功,常太监身边的高手不少,有几个堪称绝顶,可不是一般人那么好糊弄的。”
他连忙答应,恭谨的道是,眼里有无畏的坚定,“您放心,眼下他们还不至要我性命,我会小心,无论如何不辜负您的嘱托。您交办的事就算赴汤蹈火,良泽也一定会完成。”
她欣慰的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可舍不得你赴汤蹈火,千万珍重,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良泽觉得半边身子僵住,不自然的低头笑笑,“您,您现在住在何处?怎么忽然就从三爷那儿,搬了出来?”
沈寰不答,只道,“今后还是以信鸽联系,若无大事,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今日相见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三爷。你要明白,他已远离是非,就不必再牵扯进来。”
良泽垂首,嘴角轻轻一抽,颔首道,“是,我明白,倘或三爷对我有误会,还请您为我稍做解释。”
一番会面下来,良泽依旧恭敬谨慎,沈寰心力却不如从前,也就没再暗中跟踪查探下去。所以她不知,良泽并不是一个人前来,如今他出行,也可谓扈从甚众。山脚下自有皇帝亲卫,御马监内臣们在此候着。
他以替皇帝查看香山行署为由,借故跑这么一趟,那群等候多时的少监一见他下来,忙赶上前去,捧手炉的,擦汗的,递水的,阵势可谓前呼后拥。
良泽由着他们伺候一阵,不耐烦了方挥手让众人退开,登车回宫。
车子在山间缓缓下行,颠荡得让人昏昏欲睡。他闭目养神,脑子里回味得都是她的一颦一笑,她嘴角牵起的弧度,美得让人沉醉。她也对他笑的,虽然那样的微笑带着矜持,远不如面对顾承时那么娇美温柔,但已足够了,这一点施舍般的笑容,将来是要镶嵌在他记忆里,时常翻出来回味的,也是要刻在心上永志不忘的。
“秉笔大人,”帘子外头的少监轻声唤他,“给千岁爷的三万两银票奴婢已兑妥当了,今儿后晌回去,奴婢就去千岁府给他老人家奉上,您还有什么话儿,要奴婢带给千岁的?”
他睁开眼,秀逸的双眉挑了挑,“你办事办老了的,漂亮话儿不用我教了罢?总归是我一片孝心,面上儿归面儿上,根子里头自然是和千岁一条心的,区区三万两,不值什么,请他老人家笑纳也就是了。”
“是是,您这一招高明得紧,既帮千岁爷整治了素日拿大的那帮财主,还让千岁爷落了实惠。外头人瞧着,还当是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自个儿内斗,实则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您的老主子忠王殿下,对这事儿也绝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帘子霍地一声拉开一角,露出秀美惊艳的一张脸,可惜面似秋霜,声音冷冽如碎金断玉,“我进宫前是在王府上伺候王爷,怎么,这事儿值当说上个十年八年?我是谁的人,阖宫上下揣摩了好几个月,现如今可算是被你揣摩明白了?”
那少监脸上僵住,哈腰连说不敢,“大人您误会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是奴婢口不择言,一时没个忌讳。您眼下是御马监秉笔,论功绩是为万岁爷在政务上分忧的,该说和千岁,和王爷一样,都是万岁身边的股肱之臣。”
良泽轻嗤一声,笑着戳那少监的幞头,“少拿我开涮,我是个什么东西,自个儿心里还有数!不过有句话你说得不错,千岁爷算不得是我主子,忠王殿下也不过是沾了旧主的名儿。能让我效忠的主子,确凿是另有其人。”
少监瞥着他,只觉得他说到最后一句,满眼流光溢彩,那份神韵很是夺人心魄,不由得轻声问道,“大人您说的这位主子,是……”
良泽眯着眼睛,沉思一刻,转顾他,扬唇一笑,“该说你笨还是蠢呢?我的主子,那自然是万岁爷啊!”
他开怀笑起来,不欲再理会车外人,放下帘子,笑容却渐渐在脸上凝结。手指一点点攀上肩头,抚摸良久,最终停驻在一处地方。
那是她刚刚碰触过的,留着指尖残存的余香。一点点,不多的温存,足以令他心潮起伏,足以成为孤寂无助的深宫岁月里,支持他走下去,唯一的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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