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情并非因此就一帆风顺。
因为郑林病了,他病得很重,几乎无法进食,卧床不起。他的儿子郑谷不愿继承父亲的手艺,外出闯荡中投入刘福青门下做学徒,后来因为好样貌被刘家唯一的大小姐看中,做了倒插门的女婿。
他继承了刘福青的家传医术,可惜他的岳父大人的医术也并不怎么样,所以他非但救不了自己的父亲,反而使得父亲的病越发严重起来。不仅是他束手无策,那些还肯来刘家出诊的大夫也同样束手无策。
他的父亲只能等死了。
郑林是个瘦弱的老头子,到他这个年纪,已经看不出来年轻的时候长得如何,皱巴巴的皮肤和黑黄的老年斑遍布,虚弱得说不出什么话来。然而当他听见“妙襄公”三个字的时候,那双因为常年打造器物而格外有力的双手倏地抓紧床沿,双眼圆睁,对着虚空的某处发出祈求的呼叫:“文先生,文先生救我!”
知道她师父本家姓“文”的人很少,顾朝歌因此更加确定,这个郑林就是师父的故友,是她要找的人。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叙旧,而是诊病。
“郑老先生病了多久?什么症状?都服过哪些药?”没有人邀请她,顾朝歌自己搬了张条凳坐下,袖子一卷,纤指一探,熟练而自然地为郑林看起了病。
郑谷愕然。
刘家的大小姐,他的夫人,此时狠狠捅了他一下,不让他说话,她抢先道:“我们把滁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照着大夫的药方服用,不需要多久就能好的,不劳顾姑娘费心。”
赶紧把这个贱/人送走才是,她的小拇指现在还疼呢。也不知道公公怎么招惹的这个女人,刘大小姐越想越气,甚至觉得是公公和丈夫与这个女人合谋,把自己的父亲下了狱,想要谋夺她刘家的财产呢。
如果是以前,病人若是有这种不欢迎她的家属,顾朝歌八成会手足无措地被他们赶出去。可是大概是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给她壮了胆,也可能是伊崔对她的“教导”起了作用,她非但不走,反而抬眼看向刘大小姐,道:“滁州城最好的大夫?远的不敢说,近的,我就是滁州城最好的大夫。”
刘大小姐生生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自从她父亲被顾朝歌三言两语当众辩倒后,滁州城还真的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超过顾朝歌。
既然刘大小姐不说话了,顾朝歌便一心一意看病人的症状。她本来是要检查一下郑林的胸腹部,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瘦弱的手猛地攥住顾朝歌的手腕,郑林瞪大眼睛,两只浑浊的眼珠放出精光:“是文先生派你来的,他要我践约,是不是?是不是?”
顾朝歌无奈:“是,您先躺下,病好了再谈践约之事。”
听见她肯定的答复,郑林的面上泛出欣喜的神采,他显然十分相信妙襄公的医术,以致于对自称他徒弟的人也抱有无穷的信心。他不住地碎碎念:“老夫有救了,老夫有救了哈哈哈!”
“郑老先生,您别太过激动,先回答我的问题可否?此处是否难受?”顾朝歌好言好语地劝他安静,谁知道郑林更加激动,他抓着顾朝歌不放:“我知道自己服了什么药!我那不孝子不肯说,就怕你害我捏!哼,刘福青那老家伙自己治死人,医德不检,还诬赖是你陷害他,也不嫌丢人!文先生的弟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文大夫,我把方子背给你听,我都记得,都记得!”
他语无伦次,连顾朝歌的姓氏也叫错了。可是接下来他背药方却一点也不糊涂,流利得像是背过一百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结识妙襄公的时候耳濡目染所致。
而且他的话虽然有些颠倒次序,事实却无差,顾朝歌也因此得知为什么刘大小姐那样恨她。
可是,刘福青入狱不是证据确凿的事情吗?
顾朝歌是那样相信伊崔的话,以致于面对刘大小姐怨恨的目光,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丝毫没觉得自己该因此内疚,而是觉得这位大小姐脑子可能不太好。
所以,当她为郑林诊治完毕,并许诺一定会治好他,等郑林安心躺下歇息后,她没有找刘大小姐谈病情问题,单单只召了郑林。
在刘小姐看来,这又是他们私下勾结的一大证据。
“我父亲的情况如何?能治否?”郑谷还算孝顺,比起那点捕风捉影的旧怨,他更关心自己的父亲能不能活。
“郑老先生的病在腹腔,之前的药不要再吃了,除了加重他的身体负担,别无好处,”顾朝歌指了指自己的腹腔位置,解释道,“他的病得动刀。”
郑谷微微一愣:“动刀?”
顾朝歌在自己的腹腔部比划一下,耐心同他解释:“我来得晚了,郑老先生的肠子已经溃烂。如今吃药无用,唯一的办法便是剖开腹腔,把溃烂的肠子割掉,再将剩下的肠子缝合起来,再将腹部伤口缝合,涂上药膏,若无差错,过些日子就会痊愈。”
郑谷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你这不是、这不是要亲手杀了我父亲!”
顾朝歌试图和他解释:“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手法,我师父当年……”
“谁知道你师父是哪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把肚子割开,划拉划拉肠子,再缝起来,你以为我父亲是头猪么,你这是屠夫行径啊!”郑谷将她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你害了我岳父,还想害我亲生父亲么!”
此下的情况,正是伊崔之前为难顾朝歌的时候所做的那种假设。即使她有理有据,无人可驳倒,但是只要病人家属死活不同意她施救,她根本无可奈何。
旁边的刘大小姐看见丈夫和这个贱/人谈崩了,暗自心喜,冲上去也跟着起哄:“就是,还不赶紧从我们刘家滚出去!”
“不许动手!”两个卫兵拦在顾朝歌面前,若不是他们两个拦着,顾朝歌如今八成已经被推得老远。而屋子里,装睡的郑老先生听见如此骇人的开刀方式,竟然不觉害怕,反而积极扯着嗓子喊:“我愿意,我愿意!我相信文先生的弟子!”不相信也无法,他这条老命就快丢了。
可惜他的话没人听,他儿子摇头不许:“我父亲胡来,我可不能不孝,将父亲送到一个女屠夫手中害了他的命!”
“是啊,”刘大小姐凉凉道,“有的人连心肝都是黑的,老人都不放过,啧啧。”
这真是……
僵局。
顾朝歌站在那儿,尴尬无比。这样复杂的状况让她陷入两难,病人愿意让她治,可是病人家属却恨不得她赶紧走,偏偏这病不是一个方子就能治好的,非动刀不可。
不救吗?
当然不能不救!
那要救的话,如何救?总不能让两个士兵强行从别人家中抢走一个老头吧!而且郑林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怎么办?
她真没用。
顾朝歌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感到难过又自责。郑谷看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不由得一愣,本想劝慰两句,可是他的夫人却抢先开口:“哭,哭什么哭!我们刘家又没为难你,难道还想把我们都给抓进牢里么!”语气真是尖酸又刻薄。
但是她作为一名大夫,当然不会每一次遇到的人家都那么温和知礼,这也绝不是她撒手不管的理由。顾朝歌看向刘大小姐,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女人对她的敌意是那样明显,她不喜欢她,但是现在她好像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提示。
“这样吧,我立个字据,”顾朝歌吸了吸鼻子,坚定道,“如果因为动刀的缘故害死了郑老先生,我愿抵命,如何?”
你不是总觉得我害了你父亲,那就给你个以为能报仇的机会好了。
果然,刘大小姐眼前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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