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听了这话,依旧不敢撒手。
她病得稀里糊涂,徐志怀不忍心掰开,便叫小阿七抱一床厚被褥到沙发铺好。他哄她,叫她放一下手,随即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盖好被褥。
徐志怀坐在沙发边,一手探进去,仍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翻电话本,拨号。
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又有大量难胞涌进租界区,没饭吃,从前再体面的市民也能被逼成乞丐和流氓。天一黑,鲜有医生愿意出诊。徐志怀翻遍电话本,逐个打去,竟叫不到一名愿意过来的医生,不管中西医,不论多少钱。
倒有几个愿意会诊,但要求病患去,自己绝不出门。
眼看苏青瑶烧得近乎昏迷,徐志怀也顾不上太多。他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叫来司机,抱她上车,朝诊所去。吴妈翻出衣橱里最厚的水貂皮袄,乌亮亮的,盖在女主人身上,目送两人离开。
寒夜的天漆黑到如醒不来的噩梦,云层间,隐有猩红色的光遥遥迸发,好像火盆里的炭块飞溅出的火星。寂静被远方疏疏落落的枪声,剪切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天也一阵亮一阵暗,反复无常。
乌黑的轿车在空荡的道路上奔跑,苏青瑶枕着男人的大腿,手脚缩着,忽然想起曹操那匹叫绝影的良驹。她与这座城市一同瘫倒,满头黑发沿着男人的膝头流淌,汇成一条散发着蔷薇香的河流。
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划亮一根火柴,点烟。
淡淡的硝烟混合着香烟味,在她的面前灼烧,热腾腾的脸颊映出他手指的影,因颤动的火而交错,仿佛叶片凋敝干净的树的枝干。
苏青瑶抬起手,掌心贴在男人未刮净胡渣的下巴,摩挲。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
“志怀,你怕吗?”苏青瑶拾回些神智,轻声问他。
“还好。”徐志怀答。
他再一次握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塞回皮袄。
“你不用管我,我吃点阿司匹林,再睡一觉就好。”苏青瑶有气无力,一字一句像是梦呓。“万一出了事,我死了,没什么,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要是死在我前头,我连接下去怎么活都不晓得……日本人现在打到哪里了?要是他们真打进来,上海沦陷,志怀,我一个人跑不动的。我宁可死在你前头。”
“瑶,我最恨你这点,”徐志怀握她的手突然很用力,苏青瑶有些叫不出的疼。“我们是夫妻,我需对你负责,你总不肯记。”
是的,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嫖妓,不养歌女,也不娶姨太太,养她、护她,也管着她、干着她、统治着她,称职地扮演一个蛮不错的丈夫的角色。她也没差别,是个得体的妻子,不亲近、不疏远,大家都很客气地过日子,一年,两年,叁年……然后十年,二十年,叁十年……就等老了,哐当一下,某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另一方给他或她敛尸哭丧。
但现在仗打了快一周,租界人满为患,市区随时有爆发巷战的可能,头顶日日响着飞机的引擎声,他们没有十年、二十年可以熬了,真要死,现在黑暗里响两枪,他们便能一起被射死。
“我也恨你总那么小孩子气。”徐志怀补充。“开始是不听话的孩子气,现在是有事惹你不高兴,你不肯说,但又要在心里怨我很久的孩子气。”
“烦死了,徐志怀!”她发高烧,有点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也讨厌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哪一点,我都讨厌!”
“不许。”徐志怀飞快地说,夹着烟的那只手靠过来,指腹点住她的唇瓣。
苏青瑶哼了声,脸埋进毛茸茸的皮袄里,闭目养神。
路程还算近,车很快开到诊所,医生已穿好衣服等候。一栋洋房,楼下是接待病人的场所,楼上是医生与他太太的起居室。苏青瑶强打起精神,折腾了一个钟头,打了两支药,然后在楼下的病床睡了一夜,到天亮,退烧了。
她睡醒,见徐志怀坐在床畔的靠椅,身上盖着大衣,头倚着墙壁睡了一宿。
她撑起身,手臂推了推他,把他叫醒。
“志怀,我们回家吧。”苏青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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