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问:“那老师呢,你恨他吗。”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志怀,我不知道。”她扬起脸,望着男人轻声重复。“或许在父亲眼里,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是自己想娶的,是被骗回来的。连我,他也是不想要的。我知道,在他眼里,连耀一个小指就能抵得上我。他的那些钱,只会留给儿子留洋,叫他光宗耀祖,不会给我读私立大学。但,当年要不是他连夜把我送到西洋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志怀,如果一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道理,却最终结出了恶果,那究竟是什么错了?”
徐志怀眼角垂落,抿起唇,上身朝她略微倾倒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瑶,你且当是造化弄人。”
苏青瑶听了这话,乌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良久,转过身往西厢房去了。
徐志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话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忙了一整天,夜里洗漱特别早。
灵堂里,和尚还在念经,要念到后半夜才会停。木鱼的敲击声藏在晚风中,徐徐涌来,吹动檐廊下的风灯,光如涟漪荡漾。宅子里的绝大部分仆人都聚到灵堂去了,西厢房这边没人送热水,苏青瑶只好套上先前送来的那件女褂,自己去提。
徐志怀留在卧房,坐在涂着锦鸡的圆凳上抽烟。整个人侧坐,右半张脸朝向镜子,他一边吸烟,一边翻着还没读完的《三闲集》,有一句没一句地看。
忽而听见楼梯起了响动,徐志怀猜是苏青瑶回来,扭过头,便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小脑袋,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她头顶的碎发被勾出几缕,一耸一耸的,直跳到他眼帘。徐志怀失神,凝视了几秒,才见苏青瑶提着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进屋。
她走到脸盆架子前,倒了半盆热水,继而取下面巾,浸到热水里搓软,然后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递给徐志怀。徐志怀将香烟搁到桌沿,接过面巾擦了擦,还给她。苏青瑶折回去,又重新倒了半盆水。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拭,时不时停下来摸摸长发,意图驯服头顶出逃的发丝。
小猫,徐志怀暗暗想。
他几步走到她背后,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苏青瑶转头,毛巾猛得甩到男人脸上。“神经!”
徐志怀俯身,浅笑着在她耳后印上一个吻,继而抱着她坐到床边。
“脏不脏?我还没洗脸呢,”苏青瑶蹙眉。
她白皙得仿若一团春雾,丝毫瞧不出哪里有污渍。
徐志怀掌心捂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揉。“还行。”
苏青瑶瞪他一眼,脸撇到右边,不想理他。
“我上楼时,看到大伯母在训娟娟,叽叽咕咕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徐志怀掌心朝下移了移,压在她的肚皮。“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合肥话。”
“我小时候会,后来搬去上海,学了上海话,就把合肥话给忘了。听倒是听得来,非要讲,也只能讲两句。”苏青瑶眼珠子挪回来,拿余光瞥他。“再说,我也没听你说宁波话。”
的确,徐志怀常听她讲沪语,糯得很。
“用合肥话,你该怎么叫我?”徐志怀接着问。
苏青瑶歪头想了会儿,盯着他说:“捞头八基”
徐志怀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宁波话呢?”苏青瑶反问。
徐志怀的眼帘微微低垂,一阵漫长的无言后,他捏住她的小手,道:“阿麦……”
“什么?”
“你问宁波话。”徐志怀抬眸,指腹抚过她的鬓发。“阿妹,我得叫你阿妹。”
似被羽毛扫了下,苏青瑶险些喘不上气。
“烦人。”她睫毛微颤。
徐志怀轻轻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问她:“瑶,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就这样坐着聊天。”
苏青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说话,只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
更深夜阑,寂寂无声。她坐在四方的架子床边,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宽厚的背部遮住了大半光亮,眉眼沉溺在阴影中。她知道他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可这种能够依赖又令苏青瑶觉得异常恐怖。
她眯起眼,想绕过眼前的他,瞧一眼煤油灯的光,却怎么也瞧不见。
帷幔内,昏昏沉沉,好似一个红木棺材,架子床外,是同样方正的中庭,一层套一层,仿佛讲究的棺外总要再套一层椁。
不知怎的,苏青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影子——深闺里养出来的女人,小手小胸小胳膊小腿,脚缠三寸金莲,一路坐着轿子抬进苏家,端坐床榻,如若开在龙凤被单上的肉莲花,送到了围墙内,掉进了水井中。
扑通,女人的一生,结束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苏青瑶开口。“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从前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后听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妻子。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有时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志怀,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连一个决定都没做过,那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家里离不开你。”徐志怀握她的手紧了紧,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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