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常君僵了一瞬,如坠冰窖。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侧身,看向于锦铭。只见他举着银闪闪的勃朗宁手枪,没有子弹,声音是从他淡粉的嘴唇里蹦出来的,不是枪膛。
贺常君呆了两秒,手脚一点点暖回来,接着,血流上涌,从脖子红到额头。
“于锦铭!”他似是真恼了,嗓门大到震天响。
于锦铭耸耸鼻子,将手枪别回后腰,笑了。
“逗你玩儿的,别生气,”说着,他大步上前,亲热地搂住贺常君,“晚上我请你吃饭,行不。”
贺常君没说话,右手摘下眼镜,左手拎起长衫的衣摆,绕着圈擦了几下。
于锦铭拍拍他的后背,又转身走到圆桌,拿出一份文件冲贺常君晃了晃,道:“常君,我这次去南京,碰见了几位中统的干员,这是他们的名单,你过几天记得提醒我买礼物。”
贺常君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份名单。“行。”
“还在生气?想我俩从前打雪仗,我把你整个人埋雪堆里了,都没见你脸这么臭。”于锦铭从衣架上取下黑风衣,挂在手臂,笑嘻嘻地走回门关。
贺常君抬眸瞥他一眼,抬起脚,狠狠踹过去,“妈的于锦铭,你个虎逼!”
于锦铭没避,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他掸去灰尘,穿上皮风衣。“说吧,去哪儿吃饭?好好宰我一顿。”
“肯定要宰你,”贺常君道。
两人坐上于锦铭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开到法大马路的西餐厅。
贺常君从冷餐点到甜品,主菜要了一份价位最高的牛排。他用餐刀切开焦黄的表面,淡粉的血水染上银制的刀面,流到餐盘。一块块半熟的牛肉,跟被千刀万剐似的。他吃的很仔细,喉结一耸一耸,嘴巴细细咀嚼,不怎么说话。
于锦铭点了一杯白葡萄酒,怕醉,小口呷着。
“我爹老了许多,”酒水喝去半杯,他忽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回忆他的面孔,还是我十来岁时的模样,很健壮,让我骑在他肩上玩骑大马,带我去沉阳航空学校。大姨一直说我和爹的性子像,大哥的脾气更像大太太,我却一直没什么感觉。”
“一晃许多年。”贺常君停下刀叉。“我有时看你,也时常恍惚,总想起你我读高中的日子,后来你去巴黎高师读政治,我去日本读医科,皆是半途而废,你回国后,去杭州学飞行,我比你晚一年,回了东北老家,又因九一八,与爹娘诀别,成了无根的游子。”
“事发突然,军队又撤得急……好在沉阳乱了一阵就安定下来。”于锦铭道。
“不,够了,别再说了,锦铭,真的够了。”贺常君皱眉,眉心一道一道的纹路,一如火山口的岩石。“我们的乡亲留在关内,留在满洲国。满洲国是什么?我不知道。溥仪退位多少年,怎么又成了皇帝?大同、大同,看看这个年号,何为天下大同?我太累了,累到了无比愤怒的地步。”
“是啊,常君,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说的那些话……”于锦铭轻笑,温和地打断了他。“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战乱真的会停止吗?国家真的能强大起来吗?还有她……”
说到“她”,于锦铭垂眸,目光落在高脚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爱我吗?”
贺常君嗓子眼一紧,眉头渐渐松了。
“苏小姐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她博学、通透、心思缜密,同时也软弱、敏感、意志不够坚定。”贺常君说。“我想她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为在爱你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锦铭思索片刻,问:“爱是不求回报的,对吧?”
“也可能是有缘无份。”
“你讲得我开始害怕了,”于锦铭说,“就像有时候,我会害怕,怕以后的人骂我们是懦夫,不放一枪就让出了东北。”
“不会的,锦铭,我们迟早会回去,哪怕为此付出一辈子。”贺常君缓慢且坚定道。“很多事,要等我们死后才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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