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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没有机关,越往里走,梅韶越发现这密室更像是一个临时仓库,凌乱地堆着一些礼品,有的还连着礼单,梅韶粗略地看看,都是些过府的礼单,大多都是些木雕。
梅韶不了解木雕的成色好坏,但他估计这些送礼的人也不懂,只看送的礼盒一个比一个大,角落里竟然还摆着几个人高的,都用红绸子盖着,有的规格甚至都超过了宫中。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白秉臣身居右相高位三年,表面上看着风光霁月,单看着这密室里的礼,就能猜想到他送了多少人登上黎国的朝堂。
朝堂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暗地里的涌动根本不会翻到明面上来,葬剑山庄的消息再灵通,知晓的大多也只是江湖上的秘闻。
如今黎国的朝堂文臣势头明显压过武将,左相张九岱和右相白秉臣都是半点武事不碰的文臣。
两人在朝中六部的势力分布也算是均衡,张九岱掌户部、礼部和工部,白秉臣掌吏部、兵部和刑部。御史中丞温诚是白秉臣同年科考的榜眼,自然和白秉臣亲近些,大理寺卿郭桓是户部尚书郭正阳的亲子,自然更偏向张九岱。
这就是葬剑山庄能够窥见的所有,至于六部之中那些侍郎是否站队,西北的都护府,富庶州府的官员,又在谁的账下效力,都一概不知。
辅帝阁中的掌管情报的暗香阁就像一张精致的大网,牢牢地罩住了黎国官场,剪断所有想触及其中隐秘的人的念想。
葬剑山庄掌江湖消息,暗香阁掌庙堂隐秘,两者遥遥对望却互不侵犯,已有百年之久。
看着这些礼单,梅韶忽然想到,每个礼单后都会附上送礼官员的名姓,虽说送礼之人中有大量跟风的,可依据送礼的轻重和时间,说不定能从上面挖出些白秉臣手下官员的分布。
默默地记下几个可疑的官员名字和职位,梅韶小心地把手中放回原本的位置,不经意瞥见一旁的一个小木盒。
那个木盒十分精巧,上面刻着的图案笔法似曾相识。
梅韶拿起来细细端详,上面的莲花木刻栩栩如生,刻画布局都十分熟悉,刀锋流转好像自己都亲眼看见过。
摸到底部的两个字,梅韶心念微动。
他翻转地有些急切,本就没有关牢的盒子颠了个个儿,里面的东西也跌落到地上。
盒底清瘦的“砚方”两字和一对银环一起袒露在他的面前。
梅韶的心也随之重重顿了一下。
这对银环,一只他当年赠给了白秉臣,还有一只他记得自己进寻芳阁的时候还带在手上,后来就不知所踪。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只都在白秉臣的手上。
梅韶捡起这对银环,赠给白秉臣的一只显然是被精心呵护了许久,上面的细小花纹都依旧清晰可见,另外一只却被磨损得厉害,面上的银光都黯淡了许多。这对银环像极了他们两个,一个高高端坐于明堂之上,不染纤尘,另一个却深陷泥沼,颠簸折磨。
既然他认定自己是个罪臣之后,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是在细数自己政绩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回味一番,和同僚谈笑着,说一说自己当年拉下黎国第一大将的得意之举,还是在拉拢臣下时,好虚伪地流下几滴泪,谈论几句当年同窗的情谊,当做自己重情重义的典例?
这对银环陪伴了梅韶所有欢快和意气的年岁,终究在分开后,带来了无尽的苦痛和伤悲。
梅韶想起他当上葬剑山庄庄主后的日子,即便手中沾着鲜血,背负着弑师的骂名,可他却获得了自锒铛入狱后从未有过的解脱。
面对着不远千里赶来,抛弃万贯家财,放下尊严的那些江湖豪杰,看着他们跪着哀求着自己的样子,梅韶才真正感受自己真的从那个受尽酷刑的诏狱里,从那个自己摇尾乞怜的寻芳馆里逃了出来。
他依旧是个骄傲的,高高在上的梅家二郎,他会以这样的姿态回都,去风风光光地复仇,去把那些羞辱过他的人都压在手心。
他努力地去回避自己罪臣的名头,男宠的屈辱,一回平都,他就想方设法地让赵祯赦免自己的罪臣身份,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替自己,替梅家,替苍山事变中的所有人,去洗净身上的污名。
直到这对银环出现在他的面前,提醒着他,他的屈辱,羞愤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拿捏在别人的手中,那个人云淡风轻,身姿高洁,一直俯瞰着他。
长吸一口气,梅韶稳住心神,将怀中揣了许久的玉牌放进那个小盒子里,再放回原地。随后像逃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今晚的月色并不明朗,照得前路都有些缭乱,梅韶一个不稳,踢飞了一片青瓦,堪堪从院中人的耳边蹭过。
“你又半夜来偷梨花白,也不怕被我父亲发现,喊小厮来把你这个贼的腿打断。”
含着笑意的调侃响起,轻快而熟稔的语气落在梅韶的耳畔,砸得一怔,停下了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主屋的屋顶上。
一树的梨花开得热闹,莹白如雪,比那黯淡的月色要亮上不少。
或者亮着的不是那繁盛的花朵,而是花下坐着的那个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就连语气也和那时的一样。
“还愣在上面做什么,真想等人发现?”
树下的人抬眸看向自己,那眸中的笑意是许久未见的。
等到梅韶反应过来,已经坐到白秉臣的对面,打量了他几眼。
白秉臣的目光清明,行为举止有迹可循,除了他说的话,表明着他以为自己还处在他们两同窗时期,其他的一点也不像是“孤枕”吸入的反应。
“孤枕”扰人心智,吸入得过量会神态疯癫,时而大悲时而大喜,陷入记忆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看他这个样子,季蒲应该已经给他服了解药,只是还没有完全消解毒素。
晚风轻柔飘过,吹动他单薄而宽松的里衣,露出清晰的锁骨,长发倾泻,比起他平日里的束冠多了几分柔和。
他就这样赤着足,身形瘦弱,眉目浅淡,像是山中终日不见阳光的精怪,露出一种苍白的清丽感。
“你的腿还疼吗?”梅韶试探着开口,他一直不清楚白秉臣的腿疾到底是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今夜看来,他并不是不能行走。
白秉臣的目光却迷离起来,好像无法理解他的问题。
见他并没有太清晰的意识,梅韶干脆起身蹲下,握住了他冰凉的脚腕,双指按压住他脚踝的经脉。
只是微微用了些力,头顶上就传来一声闷哼,白秉臣像是在忍受着多大的疼懂一般,眉头轻皱,却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梅韶心中的疑惑又拢上一层,脚腕筋骨并没有损伤的迹象,可碰一下的疼痛都这么让人难以忍受,那他根本无法承受行走。这样不利于行的方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是因为腿部残缺,而是行走的痛感阻碍了他的行动。
莫非是毒?
梅韶的眼眸深了深,站起来切了他的脉搏,脉象虚浮而紊乱,可这绝对不是“孤枕”给他带来的。
“是不是景王帐里的那杯毒酒?”握住他瘦弱的手腕,梅韶质问道。
“季蒲根本没有给你解毒,那毒还在你的体内,是吗?”
比起上次见面,他又消瘦了,本就不算强健的身子拢在梅韶身形的之下,竟露不出分毫。
白秉臣只是歪着脑袋,不知道又陷入了怎样的记忆里,目光也变得迷离起来。
巨大的矛盾在梅韶心中翻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白秉臣是为了权势,为了白家的荣耀,才出卖了梅家,作为仕途进阶的石头。可是如今照着他的身体状况,能活上几年都是问题,他又是白家的独苗,如果他死了,白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也会随之倾覆。
那他这么多年的筹谋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忠君报国,死而后已吗?还是说,这一切的背后有着隐情,当年苍山事变地时候,自己不在平都,可白秉臣是在的,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这些年来,梅韶相信梅家的清白,相信那些被处斩的世家的清白,只是死死地抓住了一个活下去的救命稻草,他的手中没有证据,一点证据也没有,他只是凭着自己对梅家,对他们的了解,坚定地认为他们不会反叛,如今,一切终于有了突破口。
梅韶心中情绪翻涌,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白秉臣的唇间抹上一点血红。
“看着我的眼睛。”梅韶的目光坚定,“告诉我,你是谁?”
像是梅韶的眼睛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样,白秉臣依言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喃喃道:“白秉臣。”
“你身上的毒是景王的那杯毒酒吗?”
“是。”
“是你派周越去杀梅韶的?”
“不是。”
“周越人呢?”
“死了。”白秉臣又添了一句,“我杀的。”
原本提着的心一下子重重地落下,周越死了?他不是喜欢周越吗?是他的喜欢一直都是假的,还是他实在是个心狠的人,事情败露之后,即便是心爱之人,也舍得痛下杀手。
梅韶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为什么杀他?”
“他背叛了我。”
“那你不也背叛了梅家吗?”
他终于问出问题,那个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着推演当初事变的因果时,都绕不开的问题。当年告密的是不是白家?会不会另有隐情?自己心中藏着的那个少年是不是自己家破人亡的推手?如果自己当年在平都,是不是能够阻止这一切,是不是可以置身事内,去看清这件事中每个人的作用,去看清白秉臣的心。
摄魂术从来不会说谎,它会平等地去问出每一个问题,回应它的,也必定是真实。
它总是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些口是心非的人类,脆弱却坚定地想要去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
梨花不解风情,依旧飞舞地打着旋,落在他们的眉宇、指尖。
“当年苍山事变,是不是白家告密?”
“是。”
提问的人早就红了眼,却还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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