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半夜,白秉臣还没有回来。
冬至夜里,街上人烟渺渺,梅韶足足走了两条街,才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找到偷懒打瞌睡的更夫,撂了一两银子,问出周府的方位来。
看着紧闭的府门,梅韶站了一会儿。这个时辰,府中灯都熄得差不多了,他便没有去敲门,顺着墙翻了进去。
周府只是一个商贾人家,没什么拳脚功夫厉害的家丁,梅韶连行踪都不需多加隐藏,便将府中的房屋都摸了一遍。
唯独只有后院的一片紫竹林中还亮着灯,梅韶越看那处的布局越觉得熟悉,思索半晌,想到平都白府的后院也有这么一片紫竹林,栽种格局竟然和这片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这就是白秉臣母亲的屋舍?
梅韶贴着墙走了半个屋子,转到墙角窗户边上,刚探过半个头,余光瞥见银光急过,他极快地转身靠在墙上,一根银针自他的耳畔擦过,扎进了廊上的木柱上。
“阁下夜间窥探一个妇人之屋,不觉得失礼了吗?”冷淡的女声从屋中传来。
梅韶从躲藏的地方站了出来,瞥了一眼窗户上细微的针孔,回道:“在下是白大人的随从,来接白大人回去的。”
吴初芙看着那个投射在窗户上的影子,目光微动。
平都那个地方,礼仪教化最是严苛,单单隔着一层窗纸看着那个行礼的影子,吴初芙心中也大略知晓,他绝不是他口中的“随从”身份。
“进来。”
梅韶微怔,推门入户,便看到一个眉眼和白秉臣极为相似的女人坐在灯下绣花,一旁还散乱丝线和针盒,方才的银针估计就是她顺手从里头拿的。
吴初芙闻声抬起头,没有半分遮掩地将梅韶上上下下地打量个遍,最后目光顿在他价值不菲的衣料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随从?”
就连眉眼中调侃的情状都和白秉臣相似极了,只是和她方才带着冷意的声音不符,可并不矛盾,倒像是越过时间的洪流,少时跳脱的神情短暂地在她脸上绽放了一瞬。
“周夫人。”梅韶朝他行了一礼,道:“在下是白大人同僚,只是在旌州暂歇歇脚,明日便要启程回都。”
梅韶不动声色地撒了一个慌,企图以朝廷的名义来压制他。
“梅大人觉得,我的儿子在我府上安歇不比在外头更舒坦些?”吴初芙的眼睛从他腰间的剑又转到他手上拿着的一件狐毛大氅上,眉心微动,道:“梅大人带着御寒之物,却不上身,难道是我周府的屋檐太过险峻,梅大人手中之物反成了累赘不成?”
“周夫人想说什么?”梅韶捏紧了大氅的一角,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吴初芙,拿了这件大氅也是惦念着白秉臣的身子受不得寒气,谁成想倒被吴初芙揪住不放。
吴初芙斜斜地瞥过来一眼,不紧不慢地在他紧绷着的脸上绕了一圈,才浅笑道:“梅大人和玉成,真的只是同僚?”
梅韶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在她问话的瞬间,他竟生出被看破的恐惧来。
梅韶竭力稳住自己的表情,挑了挑眉,反问道:“周夫人倒是开明得很,竟然会想到那处去?难道还期盼着自己的儿子会断子绝孙?”
“玉成就要二十七了,尚未娶妻......”吴初芙顿了一下,眼中积蓄起爱恨交织的潋滟波,轻声道:“我倒希望是真的。”
吴初芙很快缓过神来,叫了一声,“小怜,去祠堂请玉成过来。”
自后头的帘子里钻出一个丫头来,她低着头行了礼,手脚轻得没有半点声响,便出去了。
梅韶皱了眉,他没有想到吴初芙身边的丫头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她在帘子里的时候定是收敛了呼吸,不然自己怎么会没有察觉。
吴初芙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出声道:“青霜剑剑势迅捷,实在是一门好剑术。只是这江湖之大,繁杂武功甚多,梅庄主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吓到吧?”
听着她不动声色地点出自己身份,梅韶的眉头皱得更深。
同悲谷向来避世,多以医药显著于世,世人便渐渐淡忘了它。就连它和其余三大门派并称的时候,谁也说不出来同悲谷是有着何种功法,能与其他三大门派并列。
况且江湖朝堂两相对立,自吴初芙嫁给白建业时,她便自动被剔除在江湖之外,梅韶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她居然还关注着江湖的动向。
这么翻过来覆过去想了一通,白秉臣已经进来了。
他走得有些踉跄,明显膝盖有伤,又走得快,险些被门槛绊倒。
“香跪完了?”吴初芙瞥了一眼他的膝盖处还隐约可见的深色褶皱,淡淡地问了一句。
白秉臣跪的不是祠堂香炉里那一截细细的香,而是院中有环抱之粗,人高的盘龙香。要等这种香烧完,六个时辰总是要的,白秉臣如今跪了不过四个时辰。
“未曾。”白秉臣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看了一眼梅韶,问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吴初芙没有回他,自顾自地说道:“既然没有跪完,那剩下的时辰,便在此处跪了吧。
“周夫人!”
“梅大人!这是我的家事!”吴初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中的情绪浓烈地要漫出来。
她闭了眼,不过须臾,就将眼中的情绪重新掩藏起来,她转过头,看向白秉臣的目光中竟带了一丝温和,轻声道:“跪下。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事吗?今日我便全数告诉你。”
白秉臣猝然抬头,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一瞬愣神后,便利落地撩袍跪了下去。
冰冷的地面上像是有千万根银针一般,刺向白秉臣早已肿胀的膝盖,他的身子一晃,却不闪不避地迎上无吴初芙的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道:“请母亲解惑。”
这相对的两人明明是笑着的,梅韶看着却背后发凉,他起先惊叹的不过是这对母子相近的眉眼,可现在看来,他们倔强的性子,甚至是骨子里那种凉薄和自抑竟是那样的相似。
吴初芙方才还呵斥梅韶多管闲事,此刻却似看不见他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看向桌上摇曳的烛光,缓缓道来:“你说同悲谷靠着白家解了时疫之困是真的,只是我和你父亲认识,远远早于那时。”
白秉臣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默默攥紧了垂在两侧的手。
吴初芙倒没有半点失态,声音平平,就好似在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
“现今江湖四大门派,避世有二。而当时,同悲谷还没有这避世的名头,我也不过是一个半大丫头,学了点皮毛偷跑出去游历,遇到了你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苦读的书生,没日没夜地学史论道,伤了身子,我去给他医治,隔着帷幔,我并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可若要仔细算来,那确实是我们见的第一面。”
“不过,我那点医术,确实没能把他治好,他反而伤得更重了。那是我第一次给除同悲谷外的人医治,原本只是为了银钱,可是出了变故,我也不敢再在他府上呆了,便怕得又跑回了同悲谷。那年,我十四岁。”
“回去之后,我心中不安,总是担心自己医死了人,性子也没有往常看着跳脱,就这样茶饭不思了一两个月,终于被我那个只知道研究草药的师父看出了不对劲,逼问出缘故。”
“那是我被师父责罚得最狠的一次,他说我失了医心,不配再行医,并且带着我连夜下山,去白府诊治。那一路我们赶得很急,毕竟已经过了许久,说不定他早就积重难返。可等到我和师父赶到白府时,那一整条街挂着红绸,灯笼高悬,拥簇的人脸带喜色,而散发着喜钱的家仆正是从白府中出来的,他们说,白家的儿子考取了功名,即日便要去平都中做官。”
“师父非要拉着我去辨认穿着官服的人是不是被我医治的病人,没办法,我便跟着人群挤到他的面前。他穿着官服,接受着街坊的道贺,他没有认出我,我其实也没有认出是不是他,只是看到他身边的妇人是当时问我病症的人,便自己估摸着那是他的母亲,心中确定了是他。他塞了一串铜钱给我,然后又转身去给别人散铜钱。众人都在笑,只有他穿着官服,却没有笑。”
吴初芙神情没有半分波动,甚至拿了方才没有绣完的绣样,双手没有丝毫抖动,继续道:“之后我被师父关在同悲谷重新学习医术,三年后,重新入世,去打理平都的药堂。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在发现镖队运送药材时私藏了几味名贵草药后,我和他们起了口角,被他们绑了去。我本不想在城中生事,怕吓着药堂的客人,便由着他们绑了我上山,想着等到了郊外,自己再麻翻他们跑了便是。我被塞在牛车里出城,正好撞上他带人回城,被他看出端倪,叫了车停下查验。我心大,在牛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启开木箱,以为是镖队的人,扔了银针便想跑,还没踏出半步,就被他擒住带回了衙门。”
“他以此事为由,传过我几回做证。之后,我知道他管着平都的巡防,我也不知道他一个文官怎么会去管武事,他三天两头地受伤,在我医馆中医治,我们才真正相熟起来。”
一直平淡的语气在此刻略微停滞了一下,吴初芙的声线微压,似乎是由此想起了往事中悲壮的场景,连带着情绪都低落下来。
“再后来,旌州出了时疫,城中大夫人手不够,城内城外已经封死。恰好他奉命前去治疫,我便央求他带了我一起去,我们在那里待了六个月。我差点在那里丢了性命,同悲谷也差点覆灭,柳师兄......也死在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爆肝完我人没了,溜了溜了。
', '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0 00书院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