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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和钰待人处事总是含笑,可今日的笑容却带了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谢显心知不好,还是敛住心神坐了下来,和任和钰随意聊了几句婚事,任和钰突然开口道:“谢大人可曾见过平都白大人家的那架半人高的木雕,本侯这儿也有那么一架,等谢大人大婚,便给大人添新。”
突然从任和钰口中听到白秉臣的名字,谢显头皮发麻,回道:“我这等小吏,实在还没有资格去拜见右相大人。”
“哦?是吗?”任和钰轻笑一声道:“天下读书人皆仰慕白大人的文采,我以为谢大人也是如此,在平都早递了拜帖去求见呢。”
他特意顿了一下,道:“不过,谢大人以前没有资格见的,现下见可是足够资格了。”
“侯爷这是何意?”
“平都传来消息,白秉臣被陛下革了职,现下只不过是庶民一个,他手下的那些朝臣都散得差不多了。”任和钰慢慢窥着谢显的脸色,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时候谁要是加上一把柴火,给他定上些罪,比如假造身份什么的,他可就再也翻不过身了。”
谢显心头一紧,勉强笑道:“在下初入朝堂,实在不知还可以这般。”
“他在位的时候,挡了多少人的路,多少人盯着他有这么一天,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凌澈之死,申城一战,他已经落了个决策差错的罪,此时我南阳的乱子他又插不了手,单凭梅韶一人,抓不住我这个反叛之贼,连他也难逃苛责。”
谢显心中乱成一团,勉力陪着任和钰说了一会话,便自称身子不适,出去了。
任和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冷哼了一声,饶有兴趣道:“白秉臣手下倒像是真的没什么人了,居然派这么一个无用的书生来。”
从屏风后面转过来一个女子,问道:“侯爷可需要我替您了结了他?”
“不急。”任和钰慢悠悠地拿捏着手中的白玉杯盏,精光闪现,“我要看着他把消息递出去,却无能为力的样子,到那个时候,他的身份会被我一层层地拔下来,公诸于众。白秉臣既然做得出伪造朝廷官员身份的事儿,就不要怪我把这个罪名往他身上安。到时候,他是欺君罔上的逆臣,而本侯只是发现了逆臣的阴谋,欲举兵北上清君侧而已,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师出有名。”
任和钰转过头,看着站立在一旁的女子道:“本侯这样做,大人不会心疼吧?”
“大人怎么想,属下不知,可公子必是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的。”
“那就多谢大人替本侯查清他的身份,麻烦公子帮我在他父亲面前稍作掩瞒了。”
——
谢显在房中枯坐了半日,派人去请程念的丫鬟回报,说是南阳侯的吩咐,在大婚之前,两人不得见面。他便知道这是任和钰有意为之,他多半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虽说在平都,谢显是跟着白秉臣全程核实了自己的假身份,连同相城的所有风俗习惯,相城的人员打点都是做足了功课,任和钰不可能在相城查出些什么,可他今日话里话外的意思确实是知道了什么。
谢显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细细想自己的身份是在哪一步出了问题,只是心焦怎么把从南阳侯这里得到的水战军力传递给梅韶,任和钰所说白秉臣的处境梅韶又知不知道,这也是他急切想要确定的。
可现在自己的身份暴露,谢显坐在此处的每一分时间流逝都让他焦躁不已。
指不定下一刻南阳侯便会派人看着他,到时候他当真是没有半分送出情报的机会了。如今他没了程念在身边,如何去避开府中耳目,把信件送出去,又是一个难题。
夜幕很快降临,院子里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久久坐在凳子上没有动弹的谢显突然一跃而起,冲出了房门。
他的心跳动得极快,沿着自己记忆里的一条路往后花园走过去,他记得那里靠墙的假山下有一处墙面松动了,或许可以撬开出去。
南阳侯府安静得很,连巡夜的人都没有,谢显顺畅地走进后花园,后背早就湿了一片。
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弯着腰踹了那浮墙一脚,年久失修的墙面被他踹出了一个不小的洞,正好供人猫着腰过去。
谢显心中一喜,刚要探出身子,背后突然被人一拽,跌了回去。
两三个侯府的亲卫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他的身后,谢显竟一点也没有察觉,正中的人抬起一脚把谢显踹在地上,就要去搜他的身。
谢显死死捂住了怀中的密信,旁边两人看着也上前帮忙,没一会儿就把谢显按在地上,从他怀中掏出了密信。
正中的人低头确认了信封没有拆封之后,顶了顶刚才被谢显打了一拳的脸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他身上,骂道:“要不是侯爷要留活口,老子早就......”
谢显恨恨地看着他,眼见着面前的那个人突然倒下了。
像是慢动作回放一般,温热的血溅在谢显的脸上,映照出他惊恐的神情。
直到那三个亲卫都倒了下来,歪斜在一边,脖颈上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谢显从反应过来,颤抖着爬了过去,从还温热的死人手中扒出了那封信。
一双雪白的靴子落在他的眼前,谢显心脏短暂地停滞住了,呆着脸往上看,在见到来人时,面上一下子先从木然转换成惊讶,像极了川戏的变脸,表情转换突兀得很。
孙哲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手上还握住滴血的剑,不屑道:“胆子这么小,还敢进南阳侯府?”
谢显从地上缓慢地爬了起来,在他爬起来的那短暂又漫长的几秒钟,他停滞的大脑慢慢地接受了在放走章淮柳的就是面前这个人的事实。
“侯爷。”谢显显然被吓得不轻,拿着信的手都在发抖,竭力地绷住嘴角,可还是有些微微下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孙哲看着他,好似看到了第一次见到杀人的自己,那个时候自己好像也是这样怯懦却故作镇定地站着一个人的面前。
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擦干净了自己脸上的血迹,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可惜她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再知道了。
孙哲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好似就这样把一切都托付给面前的这个人,也不是不可以,至少,自己还能早一点去见她。
他眼中漫出悲伤的情绪,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书信递到了谢显的手中。
“拿着这封信,一定要交给梅韶,这里有他想要知道所有真相。”
谢显愣愣地接过信,看着孙哲一身清冷而立的样子,好似有什么深切的悲伤笼罩着这个人,让他没有半分人的鲜活气。
孙哲朝外看了一眼,收敛了情绪,稍稍加快了语速,“现在,你回自己院子中去,就当今夜的事儿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之后任和钰若问你,你便说晚间出来到我房中说了一会子话,然后就回去了,明白了吗?”
谢显攥紧了手中的两封信,把它们放入了怀中,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孙哲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没有动弹,等着被人发现。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自嘲地笑了一下,往雪白的袖口上抹去,却有一只手快了一步,把他手上的血蹭到了自己的身上。
孙哲看着去而复返的谢显,怔了一下,怒道:“你回来做什么!再浪费时间在这儿,你就走不出去了!”
谢显的目光变得沉静又坚定,仿若方才那个慌张的人不是他一般,他伸手从孙哲手中扒出了那把剑,接着把他手上的血都蹭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做什么?”
“侯爷,你回去。”谢显一字一句地把孙哲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就当你今夜没有来过后花园,没有见过我。”
“你疯了!”孙哲气得想笑,他一个什么都经历过的书生能做什么?他受得住被南阳侯抓住后的拷打吗?居然在这儿妄想护着自己?
“侯爷,你借着我的手送消息给梅大人,一定是任和钰看你看得很紧。”谢显冷静道:“你放心,我会把信送出去。”
“谢怀德......”
“我只是个书生。”谢显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书生,侯爷你远比我要有价值得多,走!”
孙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外头已经隐隐约约地传来声响,应当是发现谢显不见了。
“保重。”孙哲说完这句话,转身从另一处快步离去,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
谢显忽地松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人,也转身朝着自己的院子跑去。
他要回去,要赶在府兵找到他之前回去,然后想办法联络到程念。
谢显在夜色中飞速奔跑着,紧紧的握着一把和他身份极不相符的剑,像是攥住了什么支撑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屋中很是凌乱,一看就是被翻找过了,桌上的烛灯才减了一点,说明他们刚走不久。
谢显抵在门后,急促地喘息着,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府兵们便会折回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把沾着血的外袍和剑都抵在了门后,大步走向房中的梳妆台,拿出程念留下的头油,浇在房中的被褥、帘幔上,然后拿起桌上的蜡烛,点燃了它们。
昏暗的房间慢慢被火红的光,逼人的热和呛人的黑烟弥漫着充满,谢显靠在角落里,他特意用难以燃烧的东西围起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火光在无声地吞噬。
灼热的火在眼前跳动着,像极了那年囫囵庙前,他想要找回程念时,在荒庙外点了一.夜的篝火。
而这次他不会空等。
那个姑娘一定会在看到火光的方向后,如约来到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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