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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手轻微抖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阿沅的侧脸,眉眼轮廓没有一处不像他们已故的母亲的。
公子的眼中缓慢浮现出一些沉溺往事的茫然来,他轻轻扯了嘴角,露出一个极为纯真的笑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公子和曹婉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熟悉的既视感。
曹婉淑及笄前,性子也活泼,每每闯了祸,被罚跪祠堂,也是母亲守着门,哥哥进来送吃的。
如此情景映照往昔,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
曹婉淑吃完了油纸包里的糕点,跪直了身板,转过身来理了理自己素裳和头发,双手合十贴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跪坐好,脸上带着从容,轻声道:“爹爹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是吗?”
“年前长公主来法门寺,好似撞见了你。”公子手拢在袖子里,轻轻转着里头的小玉瓶。
“我若是说是碰巧撞见的,长公主也没有见到我的脸,兄长也不会相信的吧?”曹婉淑轻笑一声道:“若是兄长不来,我余生还可以挣得一丝活路,兄长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这么自在地活着了。”
公子轻轻道:“你本可以在高门大户里好好地活一辈子,是你选了死路。”
“哈哈哈。”曹婉淑一改大家闺秀的做派,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锐利而疯狂,“我选了死路?我一个女子有什么选的!不过未曾顺应爹爹的意思,就得死,就这么简单。我若是听了爹爹的话嫁入白府,死得恐怕会更早些吧。”
“年下的别把死字挂在嘴上,不吉利。”公子蹲下身子,和她齐平,摸了摸她的乌发,道:“白家是父亲千挑万选的朝廷勋贵,若不是有着一些情分在,曹家还未必入得了白家的眼,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知足?”曹婉淑低声道:“做一只爹爹在白家的耳朵,搭上我的性命便是知足吗?我只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自古哪个嫁人的姑娘不得心里念着娘家,就算父亲让你听些消息,也是正常,这平都之中,哪家人不是这样呢?”
公子柔声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长公主搞什么女子学堂,心野了,胆子却小了,看了一场冥婚的官司反而生心中出许多暗鬼来,真是得不偿失。也怪哥哥不在府上,没有养好妹妹,才造成今日之果。”
不知者才无畏,陡然撞见了父亲在冥婚案中的手脚,窥见他冰山一角的阴影,曹婉淑又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胆大妄为?
“爹爹做过的事,要做的事哥哥自然是要比我清楚得多,窥见全貌之后,哥哥还能做得下去?”曹婉淑悲切道:“娘生前说过,人生一世,总有未竟之事,哥哥何必追求生来就得不到的,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的傀儡呢!”
“闭嘴!”公子被人戳痛了心事,勃然大怒,他狠狠地攥着曹婉淑的下巴,咬牙道:“什么叫做生来就得不到的!就是因为这生来就得不到的,我这些年来连曹家的名姓都不敢冠!如果我不是……不是天生残缺,白秉臣如今的位置便该是我的,而妹妹你也不必委身于他,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他!妹妹应当同我一条心,妹妹自当同我一条心!可是妹妹却假借受惊痴傻,逃了这桩婚事,你知道这给我和父亲为此牺牲了多少吗?”
若不是曹婉淑这里出了差错,白秉臣和梅韶本该越走越远,嫌隙更深,文臣武将根本不会像如今朝堂上这样和睦。而此时再失南阳侯、晋西侯,伤平东侯,黎国军政也不会再全数把持在梅韶手中,定是一盘散沙,这样大好的局势,原本应该大好的局势,全数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对,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公子眼中充血,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像是要活活地勒死她。
曹婉淑拼命地挣扎起来,吃力地拔下头上的木簪,狠狠地朝着公子的臂膀刺去。
公子吃痛,松了手,曹婉淑捂住自己的喉咙,低低咳嗽起来,她双目赤红,破碎着声音骂道:“那是你们没本事!你们斗不过别人,还要做螳臂当车的石子,还有脸怪在女人身上?有本事你们应该直接去杀了白秉臣,杀了梅韶,杀了一切坏你们事的人,你们做不了,便来堵我的嘴,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子,就因为我柔弱可欺吗?”
“我只是想活着,作为一个人活着,我不想像冥婚里的那些女子一样,成为你们,成为父兄的摆布,我就错了吗!”曹婉淑似哭似笑,披头散发,疯了一般挥舞着簪子,抵抗公子的靠近。
公子大梦初醒一般看着曹婉淑脖子上的伤痕,仿佛不相信那青痕是自己干的,他慢慢地靠近曹婉淑,直接把人逼到了香案边,猛地出手抢走了她手上的木簪,扔到了一旁,轻柔地抚摸着曹婉淑的脸,不停地触碰着曹婉淑脖子上的伤口,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情。
曹婉淑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的背抵住香案,眼中全是恨意和防备。
公子捂住她的双眼,愧疚道:“妹妹,原谅我,你知道我是个身子残缺的人,我不正常,我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你。你是女子,你不懂男儿在世,若是不建功立业,若是没有权柄在手,又无亲眷在乎,活得未必就轻松,我不全是为了父亲,我也是为了自己。”
他放下手,露出曹婉淑一双仍旧怨恨的眼睛,他又重新盖上,反反复复,欲盖弥彰,一遍又一遍地欺骗着自己。
曹婉淑的身子渐渐平稳下来,她握住公子的手腕,坚定地移开了他的手,平静地看着他,“我和哥哥不是一路人,哥哥不懂我的苦楚,我自然也不会懂哥哥的,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爹爹要你来做什么,如果是杀了我,请便。”
公子看了一眼被曹婉淑打开的手,停在了半空一瞬,慢慢地站了起来,嘲笑道:“姑娘大了,心思就多了,哥哥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也罢。”公子长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来,递给曹婉淑,”这就是爹爹的意思,只要你喝了,便可以继续在这儿过下去,安稳地过一辈子。”
曹婉淑低头看了一眼那药,道:“父亲赏赐的居然不是毒药?”
“是哑药。”公子收回了方才所有失控的神情,淡漠道:“父亲准备动手了,怕你传出消息去,毒哑了你他便放心了。”
“放心?我不能说话,还能写字,父亲能放心我?”曹婉淑自嘲道。
“之后我会派人来看着你,你不会有机会接触其他人,也踏不出这法门寺半步。”公子回道。
曹婉淑自嘲一笑,眼中没有半点信任的神情,仰脖喝了那瓶药,慢慢地靠在香案边。
公子见她喝了药,步子微滞后,转过身要走。
“哥。”曹婉淑喊了他一声,“我想吃酥皮奶。”
公子的手指轻颤,他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温声哄道:“行,哥下次给你带。”
“好。”轻轻的一声落下,再没有其他声音。
公子自说自话道:“除了酥皮奶,哥下次还给你带糖蒸酥酪、梅花香饼……”
“都给你带……都给你带。”公子边走边说,像是在自己壮胆一般,几步离着门的距离偏偏被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
“吱呀——”门开了,光打在他半边脸上。
公子朝着阿沅浅浅一笑,竟轻声喊了一句“娘”,泪随之滚落下来。
“妹妹她睡着了,娘待会再去看她吧。”
——
苍山半腰,白雾都没散尽。
曹柏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上走,雾似鬼缠绕,左右不离,他走在其中就像一个幽魂一般,晃荡着往上爬。
又转过几道弯,原本无路的山阴突然凭空生出一条路来,曹柏顺着那条路往上走,深深陷在了浓雾之中。
不多时,一座直入云霄的通天塔立在曹柏面前,他特意在门口理了理自己的官服,躬身叩门。
无人而门自两边开,曹柏摆正了自己的帽子,走进去后,门又自动关上了。
内里别有洞天,中间有水龙吐珠,漾起空中的细雾,竟是一个天井,假山下还养着一湖水,只是上次来水中还有鱼,现下却像是一湖死水,惊不起半分波澜。
曹柏未敢多看,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往西边的楼里去。
楼中空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气,鬼气森森的,曹柏自侧门进去,动了一处暗格,转了进去,自有锁链声摩挲,带着他往上层去。
约莫过了五六息,曹柏身子站定,眼前木门自开,他低着头走了进去。
甫一出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龙涎香,屋子里的光线极为昏暗,四周按照天圆地方摆着各种道家的符咒,甚至还有佛家的经文,乱七八槽地堆在一起,透出诡异的和谐来。
转过一个二米高的大香炉,曹柏见到遮在香炉背后的人影。
他长身玉立,身着华服,背对着曹柏,满头白发,背在身后的手却没有一丝皱纹。只一个背影,便叫人不敢直视那散发出来的威严。
曹柏深深看了一眼那身紫袍,行了叩首大礼,声音里都带着激动。
“老臣曹柏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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