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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要入夜了,梅韶和赵景宁还在进宫的路上。
赵景宁看着梅韶没什么血色的脸,愧疚道:“梅相的伤还没好,麻烦陪我跑了大半日了。”
从上了马车后就一直揣着事的梅韶终于在赵景宁出声后忍不住了,直接问道:“公主进宫是要做什么?”
“求皇兄准许我和亲。”赵景宁浅浅一笑,眸子里皆是释然,“凉国太子想要的是我,那我过去就能解皇兄之围,何乐而不为呢?”
“这件事没有公主想得那样简单。”梅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都怪臣,要不是臣一时失察,中了小人诡计,北地也不会如此被动。”
“既然是奸小,总会想尽办法阻拦,这不是梅相的错。”赵景宁轻声道:“梅相已经为赵家,为黎国做得够多了,我这个冠着赵氏一族名字的人总得也做些什么。”
“我不像皇姐,皇姐从小有父皇教诲,学得是经世之法,而我不一样,我不懂国事,不知政治,但我知道,你们需要时间,黎国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赵景宁看向梅韶,问道:“你们和皇兄之间的政事我不需要知道的太过清楚,但我需要知道你们要多少时间。”
梅韶怔了一下,原本他以为赵景宁是赵祯娇养的闺阁女儿,和她自己说的一般,不怎么懂朝堂政事,可如今听得这番话却觉得平日里众人是忽略了她,娇养闺中未必就没有一颗通透世事、练达人情的心。
可一想到她这样的通透练达都是在委屈自己,梅韶又觉得不忍,“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有陛下在,公主可以不嫁的。”
赵景宁抿抿唇,话也放柔了,“一直以来,皇兄都替我挡着这外头的风风雨雨,我不能在宫墙里躲一辈子,我也是会长大的。记得当年皇姐比武招亲的时候,我还和皇姐说着傻话,说我以后想要出平都看看,这样的傻话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了。”
“梅相应该不记得了,在梅相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带些江湖上的小玩意儿献给贵妃娘娘,那个时候我和兄长不得宠爱,这样的小玩意儿我本以为没有我的份,可每次贵妃娘娘给各个皇子公主的时候,都不会忘记给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平都外头的黎国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生出这么多好玩的东西。”
“再后来,皇兄夺位,将我安置在落枫斋。青玄道长看着不是尘世之人,但我能感受他身上脱不去的侠客心,那一定是年少时就深深烙在身上的痕迹,以至于就算在这枯燥而重复的斋中清修,也没有减去半分。原先我是想去看看平都外头的样子,可现在我又贪心了些,我想和他一起去看看。”
“我是个自私的人,身为公主,我却没有把家国放在了第一位,先私自去问了他能不能带我走。”赵景宁笑着笑着落下一滴泪来,“可如今我得到答案了,既然全不了私心,那就全大义吧。世事本就难全,总是要全一个。”
“公主,这条路很难走,你就算随意在平都选一个儿郎,有陛下撑腰,必定能安安稳稳,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可凉国并非净土,公主嫁过去是要吃苦的。”梅韶苦口婆心地劝道。
“一辈子……”赵景宁低头苦笑一声,“自古婚丧嫁娶,逃不掉的,不是他,我和谁成亲都没有什么分别。”
“公主……”
“我心已决,绝不更改。”赵景宁轻声但坚定,“我想要梅相陪我进宫就是想要梅相帮我说服皇兄,朝臣们说的没错,没有谁能比浴血奋战的梅相更有资格提出公主和亲。”
“陛下他不会同意的。”
“他会的,前线死了那么多人,他们是儿子,是哥哥,是丈夫。值此关头,谁的兄弟姐妹都可以牺牲,唯独赵家的不可以吗?”赵景宁道:“皇兄他会答应的。”
她掀开马车帘,前方已经到了皇宫城下。
宫门掩映在浓重的暮色中,赵景宁的车驾连夜进宫,直到第二日傍晚都没有出来。
没有接到宫中的任何消息,早朝停了三日,群臣慌张地在宫门外等着消息,直到第三日傍晚,白秉臣被召入宫,不过半个时辰后,他从那座紧闭着的大殿中走出来,他的背后,是殿中跪着的公主和高位上颓废的君王。
白秉臣一步步走下崇明殿的台阶,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而此时日薄西山,余光都吝啬地不肯往这阴冷的殿中多撒上一些,他脑海中略过赵祯疲倦的脸和赵景宁坚定的眼神,有万千难以言喻的思绪扰乱在心头,最后涌入喉间,吐出唇间,只是短短的一句交待礼部尚书的话。
“礼部准备好章程,陛下准许,景宁公主择日和亲。”
——
和亲一事定了下来,朝内朝外都松了一口气,远在北地的战火也暂且歇了下来,凉国频繁派使者来催促和亲事宜,都被赵景宁以各种理由拖延挡了回去。
凉国派来的使臣个个都受过这位公主脸色的,赵景宁不是嫌弃送来的聘礼中翡翠水色不好,就是说派来的几个迎礼嬷嬷没有一副吉祥面相,从黎国到凉国跟在她后头折腾,足足拖了两个多月,直到秋风起了各项章程才勉强入了这位公主的眼,礼部又择了几个上好的日子供她选择,最后敲定了九月二十三大婚,最迟九月初公主就要准备好从平都出嫁,一路红妆,直到燕州完婚。
往常最疼她的赵祯,却在这两个多月的婚事筹备中连脸都没露,只是默认了礼部上下顺着她的心意去办,直到出嫁的那天,帝驾也没有出现在宫门,最后还是两位丞相大人领着百官送赵景宁远嫁的。
对于随她出嫁的随从,除了她府上的那台戏班子,还有她亲自向赵祯讨要了青玄道长做一路北上的随行人之外,赵景宁连贴身的丫鬟都没带一个,全数按照礼部的安排带的人手。
赵景宁一身嫁衣,金冠在顶,深深地回望自己踏出的宫门,看着前来送行的群臣,最后慢慢地将目光上移,移到城墙上的那抹明黄色上。
赵祯终究还是没忍住来送她,他一个人远远地看着她,距离将他们看向彼此的视线变得模糊,赵祯恍然间好似看到了赵景宁从小到大从这扇门跑向自己的样子。
就是这扇门,因为母妃病逝,赵景宁从行宫被接回来,赵祯就等在这扇门前,看着那个小小的粉团子远远地看着自己,犹疑地走了两步后,奔跑着扑到他的怀中,叫了他一声“哥哥”,也是这扇门,在景王之乱结束后,赵景宁从落枫斋回来赵祯也是等在这扇门前,她依旧小跑了两步后,担忧地打量自己上下半晌,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兄长”。
赵祯原本想着,总有一日,他也会站在这扇门下,把他亲自交给某一个青年才俊,然后在她回门的那天再在这扇门下等着,等着他的妹妹回家。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奢望。
依旧是这扇门,他不在门下,赵景宁也不再是往门内跑,她要出了这门,往北去,再往北去,去到他极目远眺都触不到半分的地方,去到千里之外连书信都不能当天来回的地方,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一个陌生的环境,以黎国公主的身份,而不是他赵祯的妹妹,去嫁给一个局势让她嫁的人。
若是有人在赵祯年少时告诉他,有一天你会亲手送赵景宁远嫁,他一定不信。可一直以来赵祯对她步步呵护,他从未忘却初心,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地步了呢?
他君王至尊,黎国之主,怎么就被逼到要靠自己的妹妹和亲才能挣得一丝喘息机会的地步了呢?
赵景宁远远地朝着他一笑,这冷战的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都没有见过彼此的笑容,如今她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
她笑着做了一个口型,而后转身踏上了马车。马车帘没有被掀起,她没有再回头。
赵祯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握拳,目视着她的车驾越走越远,手心被自己掐得青紫却感受不到疼痛。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赵祯便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他还窝囊的皇帝了。
匹夫尚且能不顾一切地护住自己的家人,而他却不能。
他娇养着的小公主还是没能永远地庇护在他的羽翼下,在他问鼎天下,黄袍加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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