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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所以虚无缥缈,正因为凡人终极一生都不能见上一面,因为远观,再强大的力量也只会让人敬畏,可穆烈帝的事情却足以让人生出恐惧。
人间居然真的有活了将近两百岁的凡人,这比什么都要刺激到梅韶去相信这个人间真的有神,那个“神”要是真的有能延长寿命的能力,那复活白秉臣也是……可行的。
梅韶激烈地挣扎着,他眸中的暗色汹涌起来,连带着自己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眼前早就花成一片,脑子里也乱成一团浆糊。
良久,梅韶眼中的激荡慢慢地沉淀下来,他缓缓地抬头看着近在咫尺,没有丝毫躲避意向的赵祯,默默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尖抵在赵祯的胸口,按压在龙纹上凹陷出一个浅浅的坑。
赵祯眼中没有丝毫的情愫,就这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梅韶深吸了一口气,手腕动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转身,将剑没入身后曹柏的胸膛。
曹柏面上兴致勃勃演说之后的癫狂之色还没有散去,便被利刃捅了个彻底,梅韶咬牙又刺入三分,青霜剑就像是一根长枪,贯穿了曹柏的前胸和后背。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一直带着笑,吐出恶毒的诅咒。
“我输了,可你也没赢。你永远也见不到白秉臣了。”曹柏说完这句话,眼睛微微放空,看向了殿外的方向,浅浅一笑,最后的叹息都包含着深深的崇拜,“陛下……”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已经栽了下去,发白的两鬓被地上的血污染得肮脏不堪,他拼尽了全力,不过得到了如今只差一步的结果,他有遗憾和不舍,却没有半分悔意。
他想要建立的帝国,他想要拥立的帝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自成一个世界,这份信仰谁也夺不走,就连死,也会跟着他一起跳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曹柏此生无悔无怨。
长久地静默,直到曹柏的尸体已经在地上躺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梅韶才愣愣地反应过来,俯下身子去摸那人已经冷了的身子,确认他已经没了声息。
他就这样杀了曹柏,了结了一切?
几乎是不敢相信,让两代帝王畏惧、数家武将牺牲的、数不清的甘愿赴死,叹不尽的世事难全,全数在此刻了结,就这么一剑,就结束了。
这一路上的撕心裂肺,委曲求全,用鲜血淋漓换来的尽头,却归于结束的平淡。
赵祯站在高两层的台阶上,微微低头看着梅韶,指甲划过纸上最后一个名字,不顾群臣还在殿中,轻声道:“对不起,我答应你的,没能做到。”
梅韶脑子里像是装了一个钟,赵祯的每一字每一句敲击得他脑中轰鸣不断。
“你在北地被秦承泽杀死的消息传入平都之后,我没敢见砚方,我怕一见他他就会提起旧时的计划,而只要是他铁了心去做的,我都无法阻拦。”赵祯苦笑了一声,从上头的两层台阶上走了下来,道:“可是逃避没有用,我没有见他,他自己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联络了温诚和郭桓弹劾自己,想要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然后他背着这些污名去死,连带着辅帝阁一起身败名裂。而这原本是你入都之前,我们最初设定好的,万不得已之时的最后结局。”
“我当年刚开始夺嫡的时候,也傲气过,也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觉得没有什么是一个成为帝王之后不能做的,觉得人定胜天,甚至于在最初砚方使些手段去加害景王的时候,我会觉得那不是正大光明地打败他。这种背地里的手段,砚方不会主动告诉我,可是我要是问,他也会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他一个能以圣贤之道教我修身养德的人,是怎么能违背他自己的理论,在我面前是一套,背后做事又是一套的。”
赵祯像是积压了太久的话,那些他无人可说的话全数在此刻说了出来。
“砚方说,史书上哪个登上皇位的君王手上没有沾染上鲜血,可他们却都倍加推崇圣人之德,是因为对帝王来说,圣人之德有两个作用。一个是讲给万民听的,万民学识不等,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君王之政,他们不理解为什么没有永恒的太平,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帝王也不敢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听得懂“仁德”,帝王便推崇仁德,就像是他们眼中辅帝阁就是白秉臣,白秉臣就是辅帝阁,只要砚方死得污秽不堪,他们心中的辅帝阁便会污秽不堪。神在人间的信徒会由此崩塌,只要民不动乱,不因为坊间的童谣,不因为天降的异象而惴惴不安,黎国就能稳得住。”
“另外一种作用,是用来修心。后来我才知道帝王有许多的不得已,许多的失去,若是不清楚心中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便会失了本心,做不了取舍。仁德是束缚君王的一根带子,它将心捆绑得不偏不倚,不大不小,无论是万钧雷霆还是腥风血雨,都岿然不动。砚方一直想要我当一个仁德的君主,很多污秽又阴暗的事情都是他亲手去做,他死了,我查到了曹柏,也没有立即动手诛杀,只是放任他膨胀,放任他放出铁甲,有了实证之后我也不能就地诛杀,只能在殿中召集朝臣,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我必须做一个精密地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这是砚方希望我去做的。”
赵祯抓住梅韶手中的剑锋,贴在自己的心口,“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辩驳什么,我对不住砚方,对不住你,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不起黎国。现在曹柏死了,该轮到我了……朕给你一次杀朕的机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是不动手,朕便会奋死抵抗,号令天下群雄铲除奸小,以尽君王之责。”
“动手吧。”他动了动脖子,露出一截脖颈,看着梅韶发红的眼眶,慢慢将剑提到自己的颈侧。
梅韶的剑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没动,半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和你们从来不是同道中人。你们要做圣主,要做贤臣,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在意自己身边的人,可你们赵家负我,一次又一次,你的父亲夺去我的亲人故友,你又夺去了我唯一挚爱……要是他们能活着,要是他们能复生,我宁愿做一个小人!”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和曹柏联手?”
“你以为我没有动摇吗?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比谁都想砚方能重新站在我面前,为了这个虚妄的梦,我可以付出一切。”梅韶整个手掌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他像是地狱中的厉鬼,见了天光只能剥开一层又一层自己内心的阴暗,“可我不能。”
“因为这不是砚方想要看到的。”梅韶深吸了几口气,克制道:“他拼尽全力留下的局面,我不忍心碰,我舍不得。”
妥协一般的,梅韶放下了剑,气息微弱道:“砚方想要曹柏死,那他就该死,砚方想要你干干净净地做这个帝王,你就高坐明堂,不染分毫……”
片刻之内,一个念头在赵祯的心中浮现出,他隐约有些慌乱,“你……”
“你亲手下令赐给砚方毒酒,便是认同了砚方的罪名,而如今你要是再亲自给砚方翻案,说曹柏是幕后真凶,便是朝令夕改,全无威信。”梅韶疲倦道;“所以,人是我杀的,我是为了泄私愤才做了这些,与你没又半分关系,你只是在旁听中得知了曹柏的狼子野心,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仅此而已。”
“就当是我替砚方完成了他毕生所愿,往后……”梅韶从怀中掏出兵符,手一松,将这块能号令神阳军的扔在了赵祯的面前,“砚方便不再是黎国的宰相,我也不是黎国的将军,陛下要追究我的过错,尽管下令捕杀我。”
梅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君臣一场,就此别过,陛下擅自珍重。”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火红的喜服勾勒出他萧瑟的背影,他一步一步地走出赵祯的视线,又一步步走出了宫中。
阴沉的天依旧盖在他的上空,他扔掉了兵符像是扔掉了全身的禁锢,就连褚言都追不上他的步子,紧走几步才有汇报的机会。
“我们围困公子在千金台鬼市之下,放了火想逼他出来,后来他知道了宫中曹柏的死讯,愣是没有从火中逃出来,活活地和那个女杀手烧死在千金台中了。尸首我们已经捞出来,确认是他们两个。”
呜咽的风将褚言的话吹得支离破碎,却在梅韶的脑中无比清楚。
公子死了,暗香阁也没了,那手上的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梅韶将带血的青霜剑塞给褚言,道:“封庄吧。”
褚言愣了一下,“庄主?”
梅韶没有应他的话,卸了青霜剑,就像是又卸下他身上的一重枷锁,他被风拖着走,急切地像是要去赴约。
一袭红衣在官道上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跳动在肃穆的宫墙之间。
所有人都有归处,他也有应当要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四季如春,一觉醒来,白秉臣就会在他的怀中,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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