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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千棠在闭市前离开了,他对仲寻音的印象还停留在心里只有金银的神棍层面上,今日才发现这人不想回答问题时还真是能一通瞎绕,看来只是对钱财一根筋。
路千棠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稳,毕竟莲凝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放在面前也分不出真假,于是毫无人性地跑去医庐,把还在梦乡里的老大夫生生拽出来给他上了一堂药材课。
这堂课从寅时上到了卯时,好不容易要把这尊大神送走了,老大夫送他出门前竟然还习惯性地问他要不要留下来用早膳,看表情估计是说出口就有些许后悔,所幸路千棠根本没在意,认真道了谢就急匆匆离开了。
路千棠折回营地仔仔细细捋了一遭,一字一句写好收了起来,待天边都泛了白,微弱的熹光落在窗扇上,才想起来自己一夜未归,连个口信都没捎回去,也不知道那位殿下等没等他。
路千棠估计还是觉得翻墙十分顺手,至今不肯好好走大门,他钻进卧房扑了个空,心里纳闷,刚转悠到书房,正好遇见来取东西的雁竹,开口便问道:“殿下有客人?”
雁竹跟他拱手,说:“是,殿下在前厅跟樊御史的公子聊天。”
路千棠疑惑道:“这么一大早来聊天?亏他想的出来。”
雁竹不语,取了瑾王案边的木匣,跟他打了招呼便出去了。
路千棠便不再去找他,安分地在书房待着,没多久又转悠到瑾王殿下的书案后,把他的一桌摆件都打量了一遍,伸手翻了大概是他正在看的书。
路千棠随手翻了翻就要放回去,正瞧见镇尺下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拿开便看见了半幅没写完的字,字形有鸾飘凤泊之感,与千里醉门上的题字相比,像是更有精进。
路千棠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一字一字看下来,念了一遍才发现是清静经的某一段:“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明道德……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路千棠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他忍不住想,瑾王殿下成日瞧着从容不迫,原来是清静经读多了吗?
他正看得入神,突然叫人捏了耳朵,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瞧清楚了来人又靠了回来,说:“殿下的客人走了?”
萧轻霂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之色,说:“一夜没睡?”
路千棠不知道那些事有没有必要说给他听,便只说:“是,只是忘记了让人捎口信来。”
萧轻霂轻啧,像是不打算与他计较,说:“偷偷摸摸在书房干什么呢?”
路千棠捧起那张字,跟他展示了一下,说:“在看瑾王殿下的好字。”
萧轻霂笑笑,伸手把那张字放了回去,说:“有什么好看的。”
路千棠跟他笑,说:“殿下的字是谁教的?能这么好看。”
萧轻霂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没跟他打趣,语气淡淡道:“父皇手把手教过我,不过不多,后来都是跟着太傅习书学字。”
路千棠转身坐在了椅上,回头跟他笑:“殿下有空吗?能教教我吗?”
萧轻霂不可思议地挑挑眉:“这又是什么撒娇的新招数?”
路千棠自顾自地铺好了纸,颇认真地执了笔,说:“殿下不想教我吗?”
萧轻霂轻敲他的脑袋,说:“不去歇歇神在这儿闹什么?”
路千棠点了墨,说:“殿下不想教就不教,怎么还要打发我走。”
萧轻霂叹气,从他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无奈道:“教,教你写点什么?”
路千棠抬脸看他,笑说:“刚刚看殿下抄了清静经,陪我再抄一遍吧。”
萧轻霂笑:“行,抄清静经,从头抄——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路千棠嘴唇张合了几次,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抿了嘴安静地跟着他写字。
萧轻霂握着他的手写了一会儿,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想问什么?”
路千棠的耳朵被他的气息弄得一痒,手上忍不住抖了抖,顿时墨迹晕了开来,把那句“吾不知其名”的“其”字染黑了一块。
萧轻霂站直了身,语气有些不寻常,说:“纸脏了,换一张。”
路千棠抬手涂掉了那个写花了的字,抬脸看了他一眼,说:“没事,继续写就好。”
萧轻霂默然与他对视,半晌还是又俯下身去握他的手,骤然咬了他的耳尖,路千棠猛然一颤,“名”字也花了。
萧轻霂又松了牙,轻声说:“跟你说个秘密。”
萧轻霂说:“你在梁衮应该听说了,先帝病重,豫王逼宫,但是你知道,我父皇是因为什么病才死的吗?”
路千棠已经不知道手上在写什么了,他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
萧轻霂捏了捏他的手,继续写字,又说:“我们豫王殿下为他的父皇准备了一碗毒药,只是萧源笙这人太怯懦,他不敢真给先帝喂下去。”
路千棠骤然扔了笔,晕出大片的墨毁了这张字。他半天没作声,垂着头只有脊背在起伏。
萧轻霂神色浅淡,强硬地握着他的手去捏毛笔,语气轻松,说:“姚章好不容易老实了一段时间,反正他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先帝又病恹恹,他觉得梁王打了胜仗,一切都胜券在握,就等着萧源笙这出闹,好让梁王顺势回朝勤王。”
萧轻霂轻啧了一声,语气遗憾:“可惜,他没想到萧源笙竟然敢弑君,也没想到这碗药先帝还是喝了下去。”
路千棠的拳头捏得很紧,萧轻霂逼迫他写的字都歪歪斜斜,根本无法入眼。
萧轻霂又咬了咬他的耳朵,说:“知道他怎么喝的毒药吗?”
路千棠呼吸急促,一副要站起身的架势,说:“我不想知道。”
萧轻霂的手肘压在他的背上,不让他动弹,说:“我是乱臣贼子,路将军千里迢迢勤王,却护了弑君弑父之辈,后悔吗?”
路千棠猛然抬手格住他的脖颈,隔着身下的木椅把他压在了一旁的木柜上,狠声说:“你什么意思?”
萧轻霂目光森森,说:“你不是想知道吗?还想听点什么?我亲口说给你听,不必背着我去查。”
路千棠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顿时泄了气,深深吐息数次才说:“你是为这个生气吗?”
萧轻霂冷哼,不应他的话,说:“这个回答满意吗?”
路千棠松了手,有些慌张,说道:“我不是因为怀疑你……”
萧轻霂突然一推,路千棠没有站稳撞上了身后的桌案,踉跄了一下撑在桌案上才稳住了身形。
萧轻霂伸手扼住他的喉咙,迫使他抬着头看过来,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脸,半晌才低声说:“我给了你绝对的信任和耐心,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点呢?”
路千棠伸手抓他的衣袖,急声说:“不是的。”
萧轻霂轻轻叹气,拇指在他的喉结上来回摩挲,说:“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来问我?”
路千棠眼神慌乱,像是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仰头去贴他的嘴唇,急促地吻了他一会儿,眼尾有些发红,说:“殿下不要生气,我是想查查殿下生了什么病,不是不信任你,我……”
不敢问。
萧轻霂轻轻挑眉,神色没有刚刚那般不近人情,语气却仍然淡淡,说:“查到了什么?”
路千棠不想说,有些哀求地看了看他。
萧轻霂笑了一声,松了手,说:“不敢问我,也不敢说给我听吗?”
路千棠起了身去抓他的衣袖,只讷讷地说:“你不要生气。”
萧轻霂嘴角微勾,掀袍落了座,说:“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想知道,来问我就是,不要做那些让人生气的事情。”
路千棠半蹲在他身侧,说:“我也不敢听殿下自己说。”
萧轻霂神色不解,微微皱眉道:“你怕什么?”
路千棠眼神湿漉,说:“我心疼得紧。”
萧轻霂盯着他看了些会儿,哼笑一声:“木头开窍了。”
路千棠又垂下头,说:“殿下今天冤枉了我。”
萧轻霂哼了一声:“你查了我许久,我今日才跟你算账,怎么冤枉你了?”
路千棠不作声,半晌才抬头说:“还写字吗?”
萧轻霂摸了摸他的脸,说:“你在我身边,还叫我抄清静经,不是很合适吧?”
路千棠撇了撇嘴:“我七岁就跟着我师父,只记得以前我爹娘都手把手教过我写字,但是记不大清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不仅没有,习字师父还打人。”
路千棠伸手给他看自己的手背,说:“就像殿下用筷子敲我的手那样,用戒尺打我。”
萧轻霂:“……”
萧轻霂从椅子上起身,把他扔了上去,又握住他的手,说:“好,抄清静经,四殿下握着你的手抄。”
于是又一字一句地从头抄起来,两人都安静不语,清静经抄至文末,路千棠突然说:“我手边有几本我爹留下的手书,其中他说万物生灵皆可敬可畏,无论谁为主谁为仆,都应以安稳和煦为上上者。”
路千棠抬头看他,说:“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比不上定北侯的胸襟——谁坐拥河山,与我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河山安定我便守着,山河动荡我也可战,我只坚守我认为对的,至于其他,都要排在我的偏爱之外。”
萧轻霂面上笑意渐盛,说道:“本王以为,为将者应当以铁律为先,怎的还意气用事。”
路千棠也笑,微微探头过来,在他脸侧悄声说:“往后,殿下就是我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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