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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宣终于正眼瞧过来了,问:“怎么说?”
秦欢翎往路千棠那边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说:“你见过他审人吗?我的天,拿烧红的烙铁一层层烙,再把烧烂的肉一块块剜出来,他还不是用平日见到的那种刀剜,是拿小尖刀一点点地剃,一直剃到能见骨头——”
秦欢翎搓了搓胳膊,说:“想想我就一身鸡皮疙瘩,被他审过的,就算认了罪,也基本没有活着走出大牢的。”
陈宣默默喝了口酒,没作声。
秦欢翎以为陈宣叫吓着了,给他夹了个红烧狮子头,笑说:“是不是特反胃,我头一次旁观都差点吐出来……不说这个了,他带着我们杀出了边沙荒丘,我就认他——我都没想过竟然能坐在古阳城最繁华的地方喝酒,朝生暮死都值了。”
陈宣一哂,跟他碰了碰杯,说:“好不容易喝上杏烟河畔的酒,哪就这么着急去死。”
洗尘宴直到夜深才散,那州牧瞧着就是个会办事的,叫来陪酒的美姬还真只是倒酒服侍的,半点逾矩都没有,路千棠心内也没有那么紧绷,一场宴席吃的还算愉快。
待要各自散去,州牧徐靖安又说:“兄弟们初来乍到,本官若有什么地方不周全,将军不必跟我客气,直接派人来要就是。”
路千棠跟他微笑颔首,说道:“那就多叨扰了。”
徐靖安摆手要送,路千棠突然止了脚步,稍有踟蹰地回头问道:“还有一件事……我瞧沿途驿站数量甚多,就是不知道寻常寄封家书应该去哪里才好。”
*
当日被那么一闹,显安侯家的世子爷还就真把自己那个便宜表兄扔给瑾王府处置了,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他这是一甩手扔出去了,引得他那个不知道沾多少亲故的泼皮姨娘天天进侯府哭丧,拉着侯爷夫人的手左一句我的好妹妹,右一句心疼心疼你的老姐姐,成天在人前现眼。
偏偏这位夫人吃斋念佛惯了,见不得别人受灾受难,要不然也不会让那个狗屁没有的王家仗着侯府威风在外为非作歹那么长时间。
钱礼火气大得很,早想把这个瘟神请出去,这天又被他娘叫去了,侯爷夫人一脸为难,看见儿子过来,叫他的字,说道:“守谕,你瞧瞧你表兄被瑾王府扣那么久了,有办法救出来吗?”
钱礼大马金刀地往边上一坐,摆了个臭脸,说:“娘,您的菩萨心肠也用在好人身上,这种人真难为你还为他想着——”
钱礼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看着他那个满面愁苦的姨娘,说:“你那倒霉儿子就别想了,不如抓紧时间再生一个。”
夫人立刻瞪他:“说什么混账话!”
那个姨娘又抓着手帕抹泪道:“世子爷说的人好生心凉啊,我儿时运不济,不过一个侍女能掀这么大风浪,这是什么侍女啊,怕不是勾了瑾王爷魂儿的狐媚子吧!”
钱礼神色一凛,喝道:“胡吣什么!你是嫌只搭进去一个便宜儿子不够?就算是旁的侍女,瑾王殿下也未必给你,更何况是卿知,那位在瑾王殿下那,可是当宝似的,平日里我们插科打诨都没人敢拿她打趣,你那儿子怕不是跌茅坑里让屎糊了脑子,他算什么东西,你们算什么东西,瑾王府的人都敢抢,嫌脑袋长脖子上坠着你了?”
那姨娘被他骂木了,一时连哭都忘了。
夫人细声慢语地又问:“那当真没有办法了?”
钱礼缓和了神色,坐直身子,低叹了一声,说:“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外甥您就别想了——瑾王殿下怕是叫气狠了,缠绵病榻好多日了都没什么起色,听说要是再吃不进汤药,人怕是就要不好了。”
夫人大惊失色,低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忧心道:“太医去看过了吗?”
“太医院都快去空了,一点用都没有。”钱礼说着狠狠剜了姨娘一眼,说,“瑾王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家都去陪葬吧,谁也不用哭谁了。”
那姨娘一听竟然直接跪地哎呦个不停,一边砸着地一边哭说:“这话好没理!谁不知道瑾王爷是个病秧子,他阳寿到了阎王爷要收他,怎么还要怪在我儿子头上!天啊!我们贱命一条是比不得人家金贵!难不成我儿子死了他就能续上命不成!”
钱礼真想一刀劈了这毒妇,脸色铁青地哐地踹了一脚茶桌,骂道:“知道自己贱命一条还敢号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听了也神色不豫起来,说:“你要是真想你儿子活命,赶紧烧香祈祷瑾王爷没事才是,你咒了他,就能让你儿子回来吗?”
那姨娘哎呦个不停,哭叫着说自己儿子命不好,遇上了索命的鬼,钱礼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她肩头上,把那女人踹得翻了几滚,终于不敢叫了。
钱礼向周遭候着的府兵吼道:“都是死的?把这脏心烂肺的东西给我扔出去!”
瑾王府鸡飞狗跳了好些天,端汤侍药的进进出出个不停,刚送走一个郎中又请来一个大夫,全府上下都折腾得不轻,但病榻上的那位几乎连眼都不愿睁一下了。
卿知脸上的掌痕早就消退了,只是天天哭,刚开始那位殿下还能喝下点汤药,再喂就要往外吐,还没吃点粥,往外吐的都和了血,不过七八天功夫,人瞧着就瘦了一圈。
卿知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希望他能喊声饿,但这么些天别说吃点什么,喝口茶都得用勺子点到唇缝里——他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待夜深熄了烛火,卿知总有一种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错觉,倚在他床边微微眯一会儿都会梦见他少年时大口呕血的样子,这梦还做的不明晰,卿知就一身冷汗地吓醒了。
萧轻霂被寒毒害狠了,这些年很少会发热,发热了也不敢随便用药,生怕有沾寒气的药冲了他,结果这天刚敲了寅时的更鼓,卿知起身想喂他喝点茶水,突然摸到他额上发烫,吓得直接摔了茶盅。
这通来来回回又送走一拨大夫,看来瞧去只说是心火旺盛,又喂不进药,就像是冰块里面窜了火星子,外人实在束手无策。
大夫又说,再喂不进粥饭,只能准备后事了。
卿知红着眼连呸好几声,端着粥又进了他的房,一脸灌也要给他灌下去的神态,然而人到了床边先哭上了,叫他许多声也没听见回应,又是自责又是害怕地缩在他边上哭个不停。
突然床上的人咳了一声,卿知的哭声顿时停了,忙起身去看他。
萧轻霂眼皮都发着红,像是很费劲才微微撑开了些许,他的眼球一动都不动,半晌才听见他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姊。”
卿知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忙去握住他似抬未抬的手。
卿知和这位殿下一起长大,在萨娅的宫里没有尊卑只有长幼,萧轻霂自小就叫她阿姊,只是十多年前那场大病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了。
曾经那个会求她做纸鸢的小殿下,应该是彻底殒命在了宫闱的斗争里。
萧轻霂两眼痴痴,突然说:“你的镯子,拿回来了吗?”
卿知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忙把手腕上的镯子取下来放他手里,哽咽道:“早就拿回来了,你瞧瞧。”
萧轻霂指尖动了动,又闭了眼,缓慢地说:“拿回来了,你还哭什么。”
卿知泣不成声,当初这个镯子被宫里的守卫诓走卖了,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赎回来,但怎么算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这会儿记挂起这件事,总叫卿知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说法,一时之间害怕得要命,心里慌得没了主意。
卿知手足无措地摸摸他的额头,又问:“殿下饿不饿?我喂你吃一点粥好不好?”
萧轻霂轻轻摇头,卿知顿时哭得更凶了。
萧轻霂看她一眼,又咳了一声,像是哄她,艰难道:“不是不想吃……我嗓子疼得厉害。”
卿知哭得抬不起头,哽咽道:“都是我不好……”
萧轻霂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说:“行了,那些大夫都说我活不成……我不还是……”
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卿知忙去扶他,缓缓给他拍背,哭说:“你也知道,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命,你这又是怎么了,我挨两巴掌怎么就让你变成这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脸去见静妃娘娘了。”
萧轻霂沉沉喘了两口气,像是终于想起今夕何夕,说:“当初我那么想活……就是怕我死了,你让人欺负……不能再受欺负了,不然,活着也没劲……”
卿知把白粥递到他嘴边,尽量止了眼泪,轻声说:“那你吃一点,你好起来,才没人能欺负我。”
萧轻霂垂眼看了一下,又别过脸去。
卿知没忍住又开始哽咽,拿碗的手都在颤,说:“求你了,吃一点吧,求求你……”
萧轻霂睁眼看了好一会儿锦绣帐顶,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又疲惫地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也不想开口了,他确实喉咙疼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咽刀子。
萧轻霂想,那个老庸医说我活不过两年,我已经白捡了十来年,也没什么好惋惜的了。
萧轻霂的确是被心病击垮了,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病会把他一把拽进深渊,也许是年幼时的无能为力,也许是因自己而生的苦难。他并非是想不明白,装病扮残活了这么些年,他也绝不是会对过往耿耿于怀的蠢人——该报的冤仇,他也清算了不少。从鬼门关趟了数回的人哪有精力去纠结自己活着的意义,只是活着这一件事,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血。
瑾王殿下那美人皮囊下的血也早被那些秘而不宣的宫闱秘事冻了个结实,从四肢到心脏都好像没了热气,这冰积得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觉得烈日底下都要长一串冰渣。
他儿时觉得青天红日都触手可及,好像放了纸鸢的线就能挨上最炙热的光亮,如今他却怎么都无法理解儿时的自己——明明那种灼眼的热光像吹熄的蜡烛一样,那么轻易地、彻底地熄灭了。
他的心里本该是连根荒草都懒得造访的,却不知道是哪里引来了一簇野火,火势忽起忽落,好像下一瞬就会化成一缕烟,却悄无声息地灼透了他埋藏了数年的冰原。
冰封的荒野恍然间有了柔软的春意,他不再无坚不摧了。
萧轻霂神思不清,觉得卿知的哭声都有些远了,他麻木地想,人死之前,还要切了五感吗?也太残忍了。
突然门像是被一脚踹开了,雁竹几步就到了他的床前,声音颤抖着叫他:“殿下,苏淮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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