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荧一惊,低声道:“你这话,家中说说也就罢了,出门万不可多论。你可知,至多入秋时分,周美成就要应诏回京了。”
沈馥之目光越发冷冽:“蔡学正,俺一个汴河边卖猪下水的,哪懂朝堂上的事。你这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就属你最早知晓的样儿,瞧着比蔡尚书还自负地位清要呐。”
一边竖着耳朵聆听的吃瓜群众姚欢,暗叫声“不好”
周邦彦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元佑年间被保守派排挤出京,如今一心要搞回变法那一套的小皇帝赵煦亲政,周邦彦自然又会被起复任用。
姨父真是当初怼妻一时爽、如今追妻火葬场,明明知晓姨母厌恶新党,朗诵周邦彦的词是作死啊!
眼看气氛要从不对走向更不对,姚欢挺身而出。
她嬉皮笑脸对沈馥之道:“姨母,姨父他,他以往写来你侬我侬的小令,你总嫌弃是酸词艳曲,不屑一读。那今日他念的周学士这首山河故国、兴了又亡的词,多有格局哈,欢儿听来,直如苏学士苏公的词一般,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姨父蔡荧赶紧顺杆子接上:“对对,对着咧,馥之你看,欢姐儿才是真懂词的。”
沈馥之翻个白眼,将端着的杏皮水往姚欢手里一塞,斥道:“莫将周邦彦与苏学士相提并论。”
姚欢接了杏皮水,唷,还是井里冰过的,已然忍不住要笑场。
姨母,我懂,我懂,什么新旧党争、婉约词豪放词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杏皮水,杏皮水才是关键。
还有何种举动,比在热得知了都叫不动的炎夏里,给你一碗冰凉的杏皮水更表示“老娘我还念旧情”的呢?
第三十四章 君子谋逑
蔡荧接过姚欢手中的杏皮水,见沈馥之也没有允了自己进厅堂坐着的意思,难免有些忿忿。
一个亲戚家的男仆,都能容留在家中,对我这原来的正牌男主人,却这般爱搭不理
不行,淡定,淡定,此前丢了这好的老婆,不就因为自己肆意耍脾气、说话不过脑?自以为拌嘴而已,却深深伤了她的心。
礼记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番欲追回前妻,犹如修身齐家,乃大好男儿第一要务,我平日里在太学教训生员们,尚且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挂在嘴边,怎可到了自己身上,就知易行难了呢!
蔡学正如念清心咒般,将自己叨叨了几句,加之一口清凉沁人的杏皮水入喉落肚,更觉气顺不少,于是端牢碗盏,潇洒地一撩袍角,自寻了院中石凳坐下。
今日不把要干的事儿干成喽,我蔡荧把这石凳坐穿了,也不放弃。
沈馥之仍板着一副面孔,却踱到池子边,与姚欢道:“你带来的这螯虾长得倒快。”
姚欢一听,赶紧利用此前美团投喂的信息,安排上第二轮助攻:“可不,这池子,修得可真齐整又合用。”
蔡荧接球速度极快,笑道:“欢儿不但懂词,还懂鱼虫之所,这池子,当初俺们搬进来时,塌得都不成样了,姨父我拿了笸箩,到巷子外的沟渠里,一箩一箩地运来石子儿砌好的。”
沈馥之在池边讥诮道:“池子砌得再好,养起鱼来,养一茬死一茬,又有何用?”
蔡荧站起来凑过去,也兴致勃勃地观虾,软了口气去搭沈馥之的话:“哎,鱼没了,养了欢姐儿的虾,更好。你看这虾身子多壮实,一个个长得像银铤子一般,给你带财,吉利。对了欢姐儿,你这虾,叫啥名儿?豪虾?”
“叫螯虾。”
但闻一声脆嫩的童语,姚汝舟跟着杨管家,二人老的挑担、小的背个马扎,从灶间走来。
姚汝舟便是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馥之收留他与杨管家的第二日,杨管家就知趣地出门一整天,想寻一户新的东家,姚欢于是没有跟着姨母去饭铺,而是留在家里照看这小娃娃。
大好的机会啊!
白日里区区几个时辰,姚欢就一边带娃一边套话,将姚姑娘过往的一些信息,了解了不少。当然,也利用教写字的机会,套出了弟弟的大名还是这娃娃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写得歪歪扭扭,却也好认。看来在遭遇此番变故前,他已经开始接受蒙学教育。
姚欢没有忘记一个重要的细节小龙虾的来历。弟弟却懵懂茫然,道是阿爷死后,阿娘就不许自己去找阿姊玩,还说阿姊房里养了怪虫,可现下瞧来,这虾不虾蟹不蟹的顽意儿,并不骇人呐。
姚欢于是放心,教弟弟道,这叫螯虾,确是个新奇的水族虫蚁,和街市上的螃蟹蛤蜊一般,怎么做都好吃。
小汝舟在沈宅住了几日,见阿姊固然照顾自己,阿姊那个大人口中凶巴巴的姨母,对自己也从无戾色,他除了夜里想娘哼哼唧唧地哭几声,白日里倒也渐渐恢复稚儿脾性,不再战战兢兢如丧家小兽了。
此刻,他天真地跑到蔡荧跟前,拖长了音调又重复:“大官人,这是螯虾。”
蔡荧笑眯眯地将他抱起:“叫大官人生分了,叫姨父。”
旁边的杨管家何等眼色,一听,忙撂下扁担,躬身作揖道:“老奴,给姨父见礼。”
蔡荧一叠声“咳唷,老丈多礼了”将个“老”字还咬得特别重。
又带了领导访贫问苦式的平易近人口气,闻言道:“老丈是姚府管家吧?这是要去街上卖吃食?”
院里所有成年人,皆是心照不宣,暗道,姨父,蔡学正,你对沈宅的风吹草动打探得很清楚呐,你在太学很闲吗?
杨管家不敢自己回话,望向沈馥之。沈馥之不卑不亢,淡淡道:“杨翁见俺和美团做了恁多杏皮水,就挑些去街上卖,也好换些米钱。”
蔡荧大喜,心道,邻居王婆婆情报真是值那半贯钱呐,自己的计划,有戏。
他于是正色向杨管家道:“杨老丈,你年岁大了,又一直是给东家打理宅子的,杏皮水再是好东西,但你这日晒风吹地沿路叫卖,怕是身子骨顶不住吧。”
杨管家赧然:“姨父说的,是这个理儿,但前几日俺从东水门跑到西水门,也没寻到要雇人的东家。可不就是因我年岁大了,再是把工钱减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姨母和欢姐儿都是大善人,俺此前做了那般不地道的事,她们也还给俺个栖身之所,可是俺不能”
“对对,你可不能客气当福气,姚家弟弟住在二娘这里,倒也是个情理,杨翁你一道跟着,确实不合适”
蔡荧说到此处,朝前妻沈馥之站立的池沿微微挪了几步,一本正经地、好像与同僚商量公务般,道:“馥之,太学今岁又扩了员额。京城地贵,赁钱也贵,既然朝廷有令,学生们都乐得住在学舍里,鲜少出去赁屋的,人一多,犯规矩的情形也激增。我呢,恰好缺个能传唤生员、处理杂务的帮手,你看,要不,我聘杨翁去太学里?”
他此言一出,姚欢简直忍不住要为姨父鼓起掌来。
她一个穿越者,对新旧党争真没有太大的带入感,虽也不会偏偏不信蔡京乃大奸臣,可姨父不过是因同为福建同乡,而机缘巧合地受到蔡京提携,成为太学学正,也就相当于北大清华团高官的职位,要她姚欢钻入旧党的套路里去敌视他,实在做不到哇。
看看旧党,司马光啊啥的,斗起人来,又高尚得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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