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就毛了。
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甭管你们宋史怎么被编得乱七八糟,赵明诚最终能将那李清照娶回家做媳妇儿,是不争的史实。
从前世到今生,姚欢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可以质疑权力运用、可以辩论公共政策,但是对别人私生活将要选择的道路,要鼓励、要祝福。
她最反感有些人,听到两情相悦或者执手相携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开始端出各种老于世故的姿态来唱衰。
四郎你怎会这样?赵明诚抢你娘子了吗?李清照逼你娶他了吗?不要阴阳怪气地去评论人家的姻缘与感情,很难吗?
想想我们自己,目下不也无法掀了帷帽,光明正大地执手游夜市?当妈的人见不得陌生的娃受苦,养猫的人见不得陌生的猫被虐,姻缘之路亦还不知能否一帆风顺的我们,就不能有点儿同理心?就算你分析那些官场争斗分析得很精准,对着如此无辜的小男女,口气别那么冷嘲热讽行不行?
姚欢念及此,终于没忍住,不能只暗暗地直抒胸臆,而要明确说出来。
她柳眉紧蹙,对曾纬道:“四郎,朝中元佑更化派和绍述新政派,这般斗来斗去,实在有百弊而无一利,十分无谓。去琢磨这些,也有损人的心神。”
曾纬将鲥鱼盘子旁的一碗荠菜鲜笋馉饳端过来,舀起一个,吹了吹,吃进口中,细品后咽下。再抬头时,他目光里那熟悉的柔情,已被不屑所取代。
“欢儿,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为官之道。不琢磨这些,只怕第一天上文德殿早朝时,就要说错话。”
姚欢咬了咬嘴唇。
她想到曾纬的名字,从未像他三兄曾纡的名字那样,出现在各种史料中,而今日听来,他竟是绍圣六年的一甲进士。
姚欢捺了胸中这份缭绕已久、到今日更鲜明起来的疑云,试探着对情郎道:“金榜题名自是天大的好事,朝服加身更是配得你这般人才。若在馆阁修书撰史,离朝堂的争斗稍微远些,也不错哪。”
她话音未落,帘子那边的李清照也不知用蚊子般细的嗓子嗫嚅了什么话,惹得赵明诚又放了音量道:“今日殿上那在策论里胡说一番‘元佑臣子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的考生,这般唯章惇、蔡京马首是瞻的小人论调,午后传到太学,吾等早已痛斥过了。我阿父虽当年支持王相公的革新之举,但他与蔡京绝非同流。莫道你阿父乃元佑臣子,赵李两家便结不得亲了。”
姚欢忽然觉得袖子被攥紧,她去看曾纬,但见他面色倏地铁青。
“欢儿,我们走吧,这姓赵的小子,嗓如公鸭,聒噪不已,实在有扰此处清宁雅致。”
第213章 父亲的脸比香椿饭团还绿
今天是殿试结果揭晓的日子。
知贡举的考官们,须与三省和枢密院的各位相公一道,将定好名次的策论卷子奉到官家赵煦面前,由天子再审定一番,贡院方能拆开糊名的封条,露出考生的姓名来。
清晨,曾纬在府门前送父亲曾布上马车时,魏夫人也来了。
“枢相,我与四郎,在海棠院等消息。”
魏夫人浅浅低头,淡淡出语。
“海棠院”是魏夫人寝院的名字。魏夫人喜欢海棠,词作也擅写海棠,故而用了此名。
曾布的脚步滞了滞。他未再像往常那样,吝于将目光投向自己这位相伴四十年的结发妻子。
他想仔细看一看妻子的眼睛,但魏夫人始终没有完全抬起头来。
曾布笑笑,挥挥手让母子二人回府里去。
曾纬在自己的院里制了半日香,未初时分,估摸着父亲该下朝了,他踏入母亲的海棠院。
原本,海棠院里,还种了不少梧桐。但府里的两三个老人知道,多年前,枢相和夫人那位养女出府不知去向后,梧桐树就被砍断清理了,腾出来的地方,遍植杏花。
夫人当年,还要将整个曾府的梧桐都砍光,被枢相制止。这是后来者不能再起好奇心的往事,府里的管事去买、去聘了下人来,提醒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许问为何夫人的海棠院与其他院子不同,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此季,正是杏花怒放之时,娆娆粉白,簇拥枝头,暖风拂过,花瓣漫漫扬起,仿佛阵阵轻雪穿庭而过。
“四郎,这么多写杏花的诗词里,我最爱温庭筠的几句。”
魏夫人捧着一个白瓷罐,从屋中出来,见儿子站在杏树下赏花,遂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
曾纬向母亲行过晚辈之礼,道:“母亲说的可是这几句?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魏夫人点头,眼中慈爱宁和的目光深处,却终究透了一丝怅然出来。
曾纬赶紧转了话题:“母亲这瓷钵里,是什么?”
“是香椿酱。新采的香椿芽,烫煮后切细,用盐、沙糖、芝麻油、黄豆清酱渍上十天即可。今日我命养娘蒸制瓠子饭团时,将这香椿酱也掺进去。吾家毕竟是南人,枢相素来还是爱吃稻米……”
魏夫人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对丈夫再是怨恨,再是与丈夫分院而居多年,自己心底深处,从填词到烹饪,仍保留了几分当年与他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时的习惯。
她不愿承认又如何,在自己最不设防的幼子面前,她终究还是会时常流露。
曾纬心疼母亲,讨好地一笑,柔声捧场道:“须等父亲回来才能吃上吗?儿子,儿子现在就想尝尝。
做母亲的,哪里吃得住儿子这般哄,忙吩咐下人去院里的小灶蒸一盘香椿饭团来。
“四郎,明日你给姚娘子也送几屉去,”魏夫人抬头望着一树杏花道:“你喜欢她,如今在府里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喜欢这孩子,当初若知道你与她会生出如此情缘来,就该我出面,认了她做义女,这样辈分上,也顺些。”
曾纬胸口一股热意欣欣然涌起,他扶着母亲往屋里走,一面道:“父亲和母亲这般体恤儿子的心意,儿子真是如饮甘醴。只是姚娘子她,有几分商户人家爱折腾的性子,在儿子与她行礼之前,她一忽儿张罗她的饮子店,一忽儿又去开封县租田产养桑养虾,平日里四处行走,抛头露面,也不晓得常来给母亲行礼,与母亲说说话,请母亲莫怪。”
魏夫人立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
阳光映照下,四郎英俊的五官被勾勒得越发棱角分明,添了不少男儿气概,那双极像自己的凤眼,晶亮有神。汴京城官媒娘子中轰传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汴京城里看四郎”魏夫人当初乍听之下,颇觉俚俗,现在想想,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了如此评语,也是实至名归了。
但历经沧桑的魏夫人,与京城官场那些被她定义为庸脂俗粉的贵妇不同,儿子越是好,她越不愿儿子去做了那些朱紫朝臣的女婿。
丈夫曾布与她有殊途同归的看法,大约算得这些年来他夫妇二人难得一致的见解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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