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亲。”
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他很快回到主题:“你,半夜来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
马庆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瞒也瞒不得。
眼前此人,不是个好诓的。
他决定赌一把。
赌老天垂怜,未让他又遇见魑魅。
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
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铁镐轻凿,抱出酒坛置于一边,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
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
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拨通了机关,匣盖应声而启。
他仿佛捧豆腐似的,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估摸着足有几寸厚。
除了散页麻纸,还有一个簿子。
马庆从怀中掏出麻布兜,小心地将这些东西装进兜里,才把酒坛埋回去,盖好土层。
“我与你并无交情,就不请你饮这坛酒了。”
马庆对邵清冷冷道。
他挪了几步,靠在杏花树下坐了,才又开口:“因为这些东西,我阿父,还有阿父领着的几十个兄弟,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战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冬夜寒气如冰,沁人骨肉。
马庆叙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
但那些关于京官勾连边臣边将、鱼肉底层军卒的细节,那份独自存活后一步步筹划着走向伸冤之路的韧性,令邵清震惊。
片刻前,终于确认马庆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测时,并非圣人的邵清,胸中多少还涌上一股关乎儿女情长的微妙妒意。
然而此际,他对马庆,只有怜意,以及怜意之下更为深厚的敬意。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他邵清在开封城,待了九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使命,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
可与马庆所经历的五年相比,他邵清的九年,哪里难了?哪里苦了?
眼前这男人,是条汉子。
聆听的尾声,邵清略略犹豫,终究还是告诉马庆:“你背着这些凭据,去京城求见苏相公。可是,苏辙相公,两年前,就被贬往筠州了。”
马庆盯着邵清,短暂的瞬间里不知如何反应。
当年宋夏洪德城一战,他在伏击夏人的山坳里,因了父亲的警觉,侥幸逃过自己人的戕害灭口后,这些年,不是藏身于夏境内的小部落,就是在夏军的撞令郎里讨生活。为了避免引起怀疑,除了宋夏之间忽战忽和的情形,他从不敢打听旁的讯息。大宋朝堂激烈的新旧党争,又怎会如黄鹄迁徙,度越关山、主动传至大夏国的游牧部落与军营。
马庆努力不让自己的气息乱了方寸。
他抚了抚胸口那些环庆军军士为还高利贷而不得不写下的典妻状,那些关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毙于劳役的控诉状,以及那本账册。
“蔡京如今,所任何职?”
他问邵清。
“原本要任宰辅,因其弟蔡卞已备位曾布的西府,曾枢相反对蔡京出任执政官,天子只让他做了翰林院承旨。”
马庆冷笑道:“承旨,也是高管厚禄,对不对?那么,邓绾的嫡子们呢?”
邵清正要说邓洵武也将被官家看中、编修神宗皇帝的正史,忽地意识到什么。
马庆方才那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了郎中”警示了他。
邵清于是摇摇头道:“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中枢宰执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们,我并不太清楚。”
马庆仰头,望着清辉如玉的冬月:“洪德城之战过去数年,我如今面目全非,鲜有人识得。既已在环庆,我去寻了邓绾那庶出的儿子邓洵谦出来,手刃那厮,亦总有法子。但如此,终究只是徒逞一时之快。邓洵谦死了,蔡家和邓家必定正好将龌龊事都推到邓家这个庶子身上。”
邵清暗道,他身负血仇,行事仍算得冷静,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坛的地面,对马庆道:“苏轼的次子、苏辙的侄儿,苏迨,留在开封。你此行东去,可计议一番。”
马庆默了默,道:“我到京城后,想见见欢儿。邵郎中,我是夏人俘虏之身,届时必与那些党项贵人一样,被囿于驿馆。你能否,帮我传音于她。”
邵清问:“你,想带她离开吗?”
“不,”马庆道,“即使沉冤得昭,我与她,也无法再续姻缘。我要回西边去,我没有骗你们,我确实已娶了党项女子。”
邵清道:“今早入城,你盯着街市上卖鸠车和磨喝乐泥娃的摊子看。你,做父亲了?”
马庆点头。
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确实了得。
但他马庆,也不是木疙瘩。
欢儿的朋友?
寻常朋友,怎会这般急于弄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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