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皇后的末一句,赞意更胜过嗔意。
姚欢好奇地问道:“哦?小沈公子,有何打算?”
沈孳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拘谨了,也现了少年人的憧憬意气,朗然回答:“我想做大宋最好的缂丝匠人。”
嗯?
缂丝……
姚欢对这两个字,可不陌生。
在千年后,“缂丝”这一神乎奇技的中国古代纺织工艺,令多少现代人惊叹折服,“一两缂丝十两金”的概念,通过文物展览,以及媒体上“国家宝藏”这样的文博探索节目,广为传播。
而在此世,姚欢也近距离地见过缂丝。
那是魏夫人穿在身上的大袖衫。
令姚欢觉得微微失望的是,魏夫人那件以丹枫鹿鸣为主题的所谓缂丝作品,织画部分竟有些寡淡,丹枫并不是织的,而是染的,两头鹿倒是多色的纬线横织而成,但漏色颇多,凑近了看,不得不说,有些粗糙。
往昔还与曾纬亲近的日子里,姚欢问过他,魏夫人身上的缂丝衣衫的来历,曾纬道是李夫人衣坊所制。
缂丝乃宫中妃以上级别的内命妇能用之物,织起来十分耗时,向太后也就用个帕子。曾布反对魏夫人定制缂丝,说这是僭越,魏夫人不仅不以为然,并且看不上小件,要做就做衣衫。
一块小小的帕子都要织得三个月,何况衣衫!李夫人无法,只得做个不伦不类的,既满足魏夫人时限和尺寸的要求,又不算给外命妇提供内命妇所用之物。
此刻,姚欢盯着眼前一本正经发愿的少年。
姓沈,沈……
“小沈公子,表字如何称呼?”
“回姚娘子,字子蕃。”
沈子蕃。
果然是他!
缂丝历史上,有“北沈南朱”的说法。北沈,指的是河北定州人氏沈子蕃,南朱,指的则是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氏朱克柔。
沈、朱二人分别活跃于北宋与南宋,沈子蕃应是在金兵攻破开封城后,南下逃亡,将缂丝技术传到杭嘉湖平原,并培养出了以朱克柔为代表的女性弟子。
姚欢微微斟酌,试探道:“小沈公子,我曾在宫中当差时,有幸见过向太后的缂丝帕子,当时十分惊讶,只觉得,与刺绣很不同,仿佛,仿佛一幅真正的画。”
沈子蕃道:“正是如此。刺绣虽也很美,但绣的只是形与色,绣不出笔墨毫尖挥洒出的气韵,而缂丝,才能与丹青成为伯牙子期那样的知音。”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张择端,抿嘴笑了笑。
“不过,”沈子蕃话锋一转,带了些不以为然道,“真人给我看了内廷裁造院的缂丝帕子,我觉着,觉着……”
他忽地顿住,意识到自己会不会言多必失。
孟皇后摆摆手:“子蕃,但说无妨,姚娘子与裁造院的蔡监丞,没什么交情。”
沈子蕃于是大胆评论:“裁造院的缂丝,用色浮华俗气,运线死板,织机看起来也没有改进过。”
一旁的张择端亦附和道:“晚辈虽从前不懂纺织技艺,但这些时日与子蕃贤弟相处,听他说了缂丝的运线,再看真人交与我二人研看的缂丝帕子,确实,我们丹青中人,觉着差了好几口气。”
孟皇后看看姚欢,与她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不错吧?后生可畏啊。你莫看子蕃才十三岁,已经开始带徒弟啦。走,让他带我们,去看看他的缂丝机。”
第354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上)
这是巳中时分,白昼的光线正趋于最佳之际。
一个刚过十岁的小道姑,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台织机。
小道姑正捧着一帧十寸见方的花鸟画,对比机杼上的丝线设色。
她双眉扭在一处,嘴唇紧抿,专注的神态上又蒙着一层鲜明的为难之意。
见到沈子蕃引领众人进屋,小道姑忙站起来,对着孟皇后行过礼后,惶然地向沈子蕃道:“师傅,我,我将鸟的嘴巴织坏了。”
说着说着便语带幽咽起来。
沈子蕃接过她手里的画,走到织机边,细细对照,喃喃道:“喔,这几根鹅黄色的纬线已穿紧了,若拆绕出来,只怕经线会扭到,新的纬线再运线时,织面难免不平。”
张择端亦凑过来,将那张画看了须臾,回过头,向孟皇后恭敬道:“真人,鸟嘴上,可否添画一条小虫?”
小道姑制作缂丝帕子对照的这幅画,乃孟皇后所作,张择端要改画,自须请皇后给个示下。
“虫子……”
沈子蕃拎起五六个绕着不同色线的梭子,参研参研,赞道,“正道(张择端的字)这主意不错,近旁赭石色的线,正可运来,织一条虫子。”
孟皇后点点头:“正道与子蕃,商量着改吧。”
继而又朝小道姑温言道:“孩子你莫怕,你的沈师傅,已与我说了好几回,你的手、眼、心,都颇有灵气。”
沈子蕃也安慰道:“就算是天工之巧,亦自千百回挫折而来,我头一回织黄雀的尖喙时,还织成了鸭嘴呢。”
小道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正要坐回织机前,继续完成枝叶的那部分,沈子蕃却阻拦:“莫急,缂丝与作画一样,运线与运笔一样,起承转合时的心境,甚为重要。你尚未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心绪仍未平宁,你去院中溜达一圈,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活的花鸟小虫,再回来动梭子。”
小道姑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探寻地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笑道:“你师傅放你下课,你看我作甚?去吧,这缂丝帕子又不是十万火急之物,非要这几日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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