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瓯茶忙自谦一番,由徐夫人领进徐侍郎的书阁。
仿佛一切节奏都刚刚好,徐侍郎正放下手里沾满白沫的茶筅,持一副温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夫人在案几另一侧的楠木椅上坐了,才将兔毫建盏轻轻推过去,道:“福建路的新茶,夫人试试?”
徐夫人轻啜一口,露出满意之色,吩咐侍立近旁的女使,也去窗下的茶桌边,点一碗来给杜娘子品鉴。
等待水沸的间歇,坐于下首的杜瓯茶,启开箱盖子,捧出四柄团扇,几件台画,皆为缂丝织就。
徐夫人一一看了,与徐侍郎品评道:“真是件件赏心悦目。母亲爱吃枇杷,这枇杷鸣禽图的团扇,奉给母亲吧?大娘喜欢蜀葵,二娘喜欢碧桃,这两把,给她们?”
她说的三位女眷,分别是婆婆徐老夫人,以及夫妇二人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徐德洽点头,执起最后一把团扇,递给夫人,道:“我最爱这一件,白梅霜竹图。”
徐夫人抿嘴:“疏影横斜水清浅,霜筠颇见岁寒姿。”
言罢转向杜瓯茶,笑道:“侍郎向来晓得,我最爱梅与竹,这把扇子,真是织到了我的心里。瓯茶,你今日回去,务必替我谢谢姚坊长和沈教授。”
杜瓯茶俯身应是,心中却冷哼,这般理所当然地,就笑纳了。再看二人一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模样,跟真的一般,果然如梁师成所言,这一家,最是好做开局。
只听头上徐侍郎沉悦盈耳的声音又响起来:“杜娘子,琼林宴后,我让郑员外郎唤你们准备的条法章程,可有雏形了?”
杜瓯茶道:“回侍郎,今日带来了,请侍郎过目?”
徐德洽“嗯”了一声,侧身看向徐夫人:“琼林宴上,韩相公对艺徒们印象颇佳,道是若在国子监下开几门新学,未尝不可,便让我仔细琢磨琢磨。”
徐夫人了然,起身温言道:“夫君与瓯茶交待公事吧,我将这几件佳品,送到母亲院里,赏鉴赏鉴?”
徐德洽也站起来,一直将徐夫人送出院外,才回到阁中。
书案前,徐德洽仿佛天下最为耐心细致的先生,逐字逐句地品读、修改姚欢艺徒坊的章程条目,又细问杜瓯茶,目下这些学徒,几人是西军后代,几人是京城孤幼。
小半个时辰后,徐德洽将自己批改注释后的纸页,递还给杜瓯茶,正色道:“你是端王府里派出来的人,自应比姚坊长更知轻重。此前国子学中开设医科,朝中已有不少质疑之音。如今竟是要给这些小徒工们新设一条长大后叩拜官学之路,在诸多老臣眼中,更是匪夷所思。此事,急不得,让姚坊长再将学坊的各项规程,编排得细致严苛些,回头,我去看看。”
徐德洽说完,盯着杜瓯茶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颊上。
“小杜娘子,你与在端王府里时比,更美了。”
徐德洽蓦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保持隔着案几、严肃自持的姿态,倘使周遭的家具变作公廨的陈设,这俨然就是他在礼部交待下属公务的模样。
只有那瞬间变得沙软的语调,以及目光里透出的赏玩缂丝团扇般的意味,才令咫尺空间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杜瓯茶迎着徐侍郎的注视,很快回应道:“是的,侍郎,梁都知也这么说。”
不及徐德洽再说出第二句不三不四的话,杜瓯茶已从拎箱中取出一帧设色花鸟画。
“侍郎可还记得,琼林宴那日,有位女弟子,堪堪几笔,便能画出华觜岗前宜人春景?”
徐德洽微抬下颌道:“记得,怎么?”
杜瓯茶玉指轻移,将花鸟画往案几对面推了数寸。
徐德洽划过画来,只见池塘清浅,小鸭悠游,堤上几丛碧桃,前有柳枝拂过。
杜瓯茶轻声道:“侍郎,此画,也是那孩子执笔,她叫英娘。侍郎,你瞧,这样好的画儿,怎能不题诗?”
徐德洽撇嘴:“题什么诗?这般构图,浅显俗冶,莫不是,只有我们礼部的前尚书,苏子瞻苏公那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配得?”
杜瓯茶盯着他:“侍郎看不上这幅画,原来是想岔了。怪我说错话,不是诗,是词。侍郎再看,画上还有一只黄莺儿,不忍栖于柳枝上。”
徐德洽恍然,带着对于如此新鲜的挑逗难以置信的惊喜,喃喃道:“喔,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杜瓯茶面无表情,却语带魔音一般:“侍郎喜欢那孩子吗?我那日便猜,侍郎喜欢她。”
徐德洽又执起一管紫豪笔,继续完成书案上已经写了一半的文章,从容道:“我喜欢完璧之身的女娃娃。若已经人事,便是你们姚娘子那样的俏丽模样,你们师师娘子那样的仙娥气度,我也看不上。”
杜瓯茶收了画儿,道:“瓯茶明白了,姚坊长也明白。”
徐德洽扬了扬眉毛,沉声问一句:“这,是你们姚娘子的意思?”
杜瓯茶并不继续正面回答,只问道:“侍郎风姿,冠绝汴京,若有女娃娃倾慕于侍郎,侍郎可会笑纳?”
徐德洽道:“且看看再说吧。”
杜瓯茶嗓子里“唔”一声,曲膝告退。
走出徐府,正是午时,仲春的温暖阳光,慷慨地眷顾到街上的每一个行人。
杜瓯茶却觉得,因为恶心,直打寒颤。
她抬手抚了好几下面孔,仿佛徐侍郎的那副目光,还如恶沼污泥般,黏在她的脸上。
她再次想起梁师成的话:这个徐德洽,就是个伪君子。他为了前程,娶个嫁过一回男子的妇人,十几年都膈应着。徐夫人仗着家世,又不许他纳妾。他在庵酒店里,只要十二三岁的女娃娃。
三十年后(番外端阳节专稿)绍兴三年,大宋王朝南迁后的第六个年头,君臣终于在临安府站稳了脚跟。
这日是五月初五,端阳节,刚刚收拾得像样些的皇城画院,迎来一对年过五旬的夫妇。
画院首席待诏,年近七十的画师李唐,向二人拱手致意:“沈公,沈夫人。”
沈子蕃两鬓染霜,面容仍清俊如昔。
他与夫人,合力展开一幅裱衬精良的长卷。
李唐乍观之下,朗声喝彩:“神作也!沈公运丝走线,竟能临摹出老夫描画山石的劈皴笔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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