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瓯茶目光凄迷:“守道哥哥,爹爹是个好人,他今日告诉我,那夜他没有犹豫就藏下那对男女,乃是因为想起当年我的生父生母,他们抱着我,求他收留我,他照做了,我才活了下来。后来蝗灾风灾齐聚,爹爹实在怕我饿死了,才让人牙子带我去应天府。”
梁师成叹气:“杜老丈救你、养你,干娘难道没有救你吗?当初我在应天府的庵酒店里看到你,立刻请求干娘救你。如果不是她替你出了那样大一笔赎身钱,你早就成了妓子,受尽欺凌,人不人,鬼不鬼。瓯茶,我和干娘对你不好么?端王府亏待过你么?忠孝、忠孝,忠字本来就在孝字前头。”
杜瓯茶的眼底蓄起一层淡淡地泪水,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瞒着端王,用阴谋诡计为他扫清继承大统之道,这是忠吗?守道,你提到五年前,的确,五年前我跟着你上船、离开应天府时,我就像快要被水草缠死在湖底的人,突然被拎出水面,畅快至极,庆幸至极。可是如今,你们让我去做的事,比溺死我,还要残忍。好比是凌迟,每送一个女孩子去给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猥琐不堪的朝臣,我就觉得自己被剜上几刀。”
梁师成不许她再继续失控地说下去,他抓起杜瓯茶的手,劝道:“自古以来继位之争,多少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故事,干娘让我们做的,已经温善许多。徐德恰,钱承旨,还有其他的五六个朝臣,他们的确不是好东西,但那些女娃娃,也不过是被破了身子,待你出面举告后,干娘会给她们寻个妥善出路的,至少衣食无忧,定不比姚氏安置她们去做匠人的命途差。”
杜瓯茶张着嘴,呆呆地。
她有一百句、一千句话,要驳斥梁师成的谬论,却不知从何说起。
梁师成仍用低柔的嗓音试图哄她:“瓯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秋来气爽、桂子飘香时,你应已住进干娘为我们置备的宅子,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再去做。”
杜瓯茶垂下头,让五六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廊柱边。
她在为养父的蒙冤心急如焚,她在为自己辜负姚娘子的信任、将学坊女娃娃当诱饵的恶行而忏悔,可是梁师成,却在畅想天凉好个秋?
而这,是她动了真情、准备执手相伴的男子!
她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在意梁师成身体的真相,不在意床第欢爱的注定缺失。她只希望,伴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然而这一点,也成了奢望。
杜瓯茶抬手,隔着衣襟,感受到悬在心口处的那枚十字架。
第369章 命案(下)
杜瓯茶失魂落魄地回到御街西头。
暮色里,门房迎上来:“杜管事,姚坊长在等你。”
杜瓯茶一愣,问道:“姚娘子回来了?她去县里租地,可顺遂?”
门房大智若愚的憨态,咧嘴道:“我这个杂役,怎好探问,不过,看面色,她挺乐呵的。”
杜瓯茶努力打起精神,笑道:“娘子一直是乐呵呵的。嗯,就是性子急,这时辰还在,想是许多坊务要问,等不得明日说。”
门房忙殷勤地补充:“邵提举也在。邵提举应是要接姚娘子回宅的,不知怎地说了几句,二人又没走。姚娘子叮嘱我,见到你,就请去她屋里。”
杜瓯茶“哦“一声,脚下步子快起来。
她穿过耳廊,踏入姚欢平时处理坊务的小屋。
屋里已经点起油灯,邵清和姚欢正在吃汤饼。
邵清穿着官袍,显是直接从太府寺下值过来。
姚欢则是一身布衣布裤,恰好被灯光映照到的一侧裤管上,隐约能辨出,沾满田间灰泥。
杜瓯茶捺下心头的惶惶,向屋中二人行礼:“邵提举,姚娘子。姚娘子,今夏的鳌虾和桑稻,收成如何?”
姚欢放下筷子:“长势不错,水田也多租了十亩。瓯茶,用过晚膳么?”
杜瓯茶挤出两分轻松的神色:“街上吃了。”
姚欢看看邵清,直奔主题:“瓯茶,今日府衙外,公差清点囚犯、押去大牢时,邵提举看到,你与一位戴重枷的老丈说话。他们被押走后,你就进了府衙,出来又拦下马车,往东去。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杜瓯茶面色一变,忽地蹬圆了眼睛,盯着邵清。
邵清目光坦然:“夏月将至,恐有时疫,我今日本就去开封府户曹办事,离你虽然不近,但亦瞧出你神色不对。平时你们出门都坐牛车,今日换乘马车,必是急事。往东……是回端王府一趟?”
杜瓯茶没有立即回答夫妇二人的问题。
她不喜欢这种被窥探的感觉,眉梢眼角漫上一股严霜冷气。
相处大半年,姚欢明白这姑娘骨子里是有些孤高清傲的,遂也理解她此刻的愠意。
姚欢于是越发柔缓了口吻道:“瓯茶,我常与邵提举说,你协理学坊事务,十分得力,我都难免急躁时,你仍是颇有章法。他今日见你竟如此仓惶,自要知会于我,毕竟,你现下算是学坊的管事。我夫君身上穿的是红袍子,去法曹打听一句,十分便宜,但他没有。我们想着,还是先问问你。”
杜瓯茶瞥了一眼邵清身上的绯服,咬了咬嘴唇,气息的起伏,稍见平顺了几分。
但她仍沉默着。
邵清沉吟须臾,接着妻子的话茬:“杜娘子,倘使你已在端王府,寻得了妥善的法子,自是最好。倘使端王那边,有所忌讳,你不妨说给我夫妇二人听听,我们与你一起,想想办法。”
杜瓯茶抬手捂住自己的面颊,轻轻抽泣起来。
一整天下来,从带着天真懵懂的宝萍去“勾搭”钱承旨,到在景寺教堂的无法疗愈,再到突然见到被冤杀人的养父,以及领受了梁师成那一番凉薄而坚决的训导,杜瓯茶已临近神思崩溃的边缘。
此刻,她才终于迎来一种来自正常同类的、朴素却有力的关注。
而讽刺的是,眼前这对夫妇,并不知晓,他们将成为她杜瓯茶奉命做局的受害者。
杜瓯茶拂去泪水,简略地将杜老丈的事说了。
姚欢愕然。
无论是高俅,还是杜瓯茶自己,都说她父母已经死了。现在听来,原来还有个老实善良的养父。
邵清则因自己也有萧林牙那样的养父,越发被触动了同理心。
不待姚欢作出反应,邵清便向杜瓯茶诚挚道:“死的是章府的妾,端王若不好出面,我去问问简王?”
杜瓯茶有些不敢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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