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遂点头道:“太后,官家,贵妃,昨日我夫君回宅,说起殿下的病症,我就疑心是丹药中毒,可是殿下并不服丹药。我母亲当年,与我讲起过葛洪,葛洪不仅留下《肘后备急》这样的医方,他还是炼丹的方外术士。画师们常用的青琅色里,含有铜,单独炼取后是蓝绿色,但若加入白砒石一道炼制,能得到鲜绿色。故而,方才见到小殿下的这个鸠车,我便猜测,莫不是染料里,有白砒。”
她说话间,刘贵妃瞥到乳娘抖得像筛子,一把从她手中夺过皇子,目眦欲裂道:“你这贱奴,可是张氏的共谋?”
乳娘腿一软,跪趴在地。
姚欢盯着她道:“你是不是,连皇子睡觉时,都将鸠车放在他的枕边?”
乳娘嘤嘤着承认:“是尚仪叮嘱我的。小儿入眠后,头心和后脖常会先出一阵子热汗,还爱流口水,她说,鸠车受潮,砒毒渗泄得更多。”
刘贵妃已顾不得先拿乳娘出气,只命人速去御药院传太医,配置防风等治疗砒霜中毒的药。
姚欢望一眼仍带着倨傲冷漠之色的张尚仪,向赵煦道:“官家,张氏不但加害皇子,当年福庆公主的案子,或也是她主谋。”
……
这日酉末时分,邵清终于在宫门落锁前,等到了姚欢出来。
顾不得门前还有禁军,邵清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沉声道:“我今日下值晚了,酉初才到艺徒坊,他们说你晌午就被宣入宫中,我急赶回宅,院子里空空的,我脚都软了,奔来此处,未得宣召却进不去。”
姚欢掏出帕子,擦去邵清一脑门的汗,柔声道:“我明白,你昨日被宣进宫给小殿下瞧病,我也是坐立不安。不过今日,里头确实出了大事。”
夫妇二人都是谨慎性子,于市肆里吃碗汤饼充饥也好,坐在陌生车夫的骡车上也罢,都未急于议事。
直至回到宅中,关上门,姚欢才简略说了原委,继而感慨道:“张尚仪真是个狠角色,始终咬定,自己是受简王指使。吕五娘的事,她认了,说是简王为了讨好章惇、寻机构陷孟皇后。瓯茶的事,她也认了,说是让瓯茶背着我、败坏艺徒坊的名声,令端王蒙羞。小皇子被她用砒毒染色的鸠车谋害,她更是说成要为简王除去争储的太子。而被她乱咬的,除了简王,还有你,在你之外,还有曾纡。”
邵清诧异:“曾布的三子?”
姚欢点头:“对,她说,曾纡告诉她,官家体弱,大行或已不远,若端王即位,向太后必然继续得势,曾纡不好与向氏闹崩。但若简王即位,曾纡不会忌惮向家,和离也好,寻个由头休妻也罢,总之能与她再续前缘。”
邵清皱眉:“这疯言疯语,官家会信?怎么没有派人将梁师成宣进宫中拷问?”
姚欢叹气:“审她的时候,向太后也坚持要在场。看起来向太后确实不知张氏所为,但你想想,向太后本就喜欢端王、厌恶简王,对于已罪涉谋逆的张氏,向太后怎会愿意端王府的梁师成卷进来?”
邵清盯着油灯的幽光道:“这张氏,自知活不成,是在给同伙打掩护罢。”
姚欢道:“我越发相信,她和蔡家是有勾连的。端王和蔡府素来交好,端王若能登临大统,蔡家必东山再起。今日得知曾纡摆了她一刀,或许令她更铁了心要维护蔡家,指望着蔡家为她报仇。”
说到此处,姚欢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张尚仪的死期,就在旦夕之间,但并不令人觉得爽快。
她的恶,不过是这个时代权力斗争白热化的缩影。
她算计人,但也被人算计。
这些不择手段、醉心权欲的政治动物们,都是恶的土壤所培养出来的。
既然这片土壤就是恶的,还是离开吧。
第386章 让他们走吧
夤夜,曾缇亲自出马,将四弟从独居的襄园,叫回城西的枢相府。
厅中,曾布看着终于团聚膝下的三个嫡子。
这位六十三岁的帝国宰执,面对自己这些或者憨厚、或者儒雅、或者倜傥的后代时,全然没有一位普通意义上的父亲的平和满足。
他只仿佛,是警惕而惜时如金的战场统领,鹰隼般的目光径直招呼在曾纬脸上。
曾纬也直视着父亲。
来府里的路上,大哥曾缇已经与他道明原委。
今日宫中这大的一场变故,曾布在酉初时分就知晓了个大概,甚至包括张尚仪的证词,信源当然不是来自哆嗦着回家的三儿媳向氏。
父亲与章惇一样,在内廷之中布有内侍眼线,曾纬心中清楚。
但他曾纬,四年前经历了精神上的弑父“壮举”自枢相府邸破茧而出,从曾御史做到曾舍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于和父亲交锋的四郎了。
曾纬开口道:“父亲弃用张玉妍后,我在内廷,因修著《神宗实录》仍会与她打交道,但今日自大哥口中,才知晓她犯下不赦之罪。”
曾布盯着儿子:“她对你,和对你三哥,很不同,你还在瞒我。”
曾纬看了一眼垂头默然的曾纡,平静道:“父亲说得,倒也对,张氏看我和三哥,自是有天壤之别。她看三哥,如明月清辉,看我,从前乃是父亲的牙卒,如今嘛,不过是点头之交。”
曾布不再与小儿子兜圈子,径直道:“对官家,她只说与你三哥当年曾互有爱慕,并未交待我让她进宫做眼线的事,她不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是怕你也牵扯进来。她在给你和你岳家留后路,指望着你们靠端王得势后,自不会给我和你三哥好果子吃。”
曾纬笑了:“父亲想得真多。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又转向曾纡,施施然问道:“三哥,大哥说张氏怀恨乱咬,污蔑你和那邵提举一样,是简王的羽翼,官家不会信吧?”
曾纡抬眼与弟弟对视,并无愠怒乍现之象,只淡淡道:“四弟,你是起居舍人,平日里随侍官家左右,更懂官家心思,你觉得,官家会信吗?”
曾纬继续笑:“官家是男子,没有那么容易信女子的话。倒是张氏,太信三哥想与她再续前缘,结果……今日若非三嫂闹开来,她那件要藏起来的祸害之物,也不会露馅。”
曾纡面无波澜,却语带促狭:“四郎,据你三嫂所言,主要还是,你当初看中过的那姚氏,机灵狡黠,见多识广。”
“都噤声,”曾布打断两个儿子偏离主题的对话,容色却令人意外地和缓下来。
曾布啜口茶,一字一顿道:“深宫之内,聪明的女子,远不止张氏一个。此番,所幸朱太妃不在、向太后在,向太后是明白人,晓得张氏与端王府梁师成的亲厚谊,我估摸着,张氏活不到明天早上。那样最好,免得她改主意。你们几个,包括为父,都得庆幸,官家的疑点,不在我们曾府有过暗通内廷讯息的所作所为,而在于,简王和端王,都盯着储位。”
曾纬闻言,敏锐地意识到,父亲连夜让大哥把他叫来,或许,并非逼问内情,也非父子串词,而是有更重要的计议。
果然,曾布坦言道:“四郎,你去与蔡家的大小子说,后头,若章相公为简王有所谋,我愿与你岳家摒弃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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