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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辰的眼睛已经直了。
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烧鱼的味道,和御膳房平日做的味道有些不一样,自己那位日理万机、手不停批的亲爹颇有闲情雅致地端着一大盘烧鱼上桌,淡然熟练的姿势差点没让太子的下巴掉下来,同时自己正在摆放碗筷的亲妈,一身的装扮也是吓了他一下,若是没有记错,昱辰只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母亲这样的装扮,今时今日难为衣服首饰还能再次找出来。面对这样反常的景象,昱辰难以置信,缓缓看向啦“孔捷”。
“怎么?傻眼了?”
帝王看着“孔捷”笑,反手解开自己腰上的围裙搭在椅背上,自有内监上前拿走,他一边把袖子理下来一边看他:“这鱼怎么做我和你说过不下十次,也教过周殷好几次,你俩谁也不学,偏要朕来做,过来尝尝,看看味道变了没。”
唐放没有动,拳头抵着嘴巴,眼睛却一下子红了。
唐耿也没有动,压着眉头用那道特有的、波澜不惊的目光注视他。
唐放问:“陛下现在有很多小孩儿了,如今做梦还会梦到我吗?”
唐耿答:“会啊。安丘先生前日又给朕传信了,说你学堂里又闯祸,叫我回汝南给你赔礼道歉去。”
唐放喉咙一酸,再抑制不住,侧着脸孔浑身发起抖来,身后,一道温和又沉稳的力量忽然揽住他的肩膀,抚着他的后心小声说:“阿放别哭啊,昱辰还在呢。”
宫人已经在宋义华的安排下依次退了出去,哪怕是唐耿身边的高公公此时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出去了,唐放憋着那口气,憋得耳朵脖子一片通红,周殷知道他这样不愿意让大哥大嫂看到,微微侧着身帮他挡着,低垂着头拍抚他的后背。
唐耿和宋义华也没有急,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等唐放,唯独呆在一边的昱辰看得瞪大了眼睛,完全摸不清楚状况,直等到“孔捷”终于把那一口情绪喘平了,国公带着人送到了桌边,自然而然地推着他坐在了父皇的右手边,而自己则主动矮出一个席位,那一瞬间,昱辰陷入了巨大的不解,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忽然糊涂了,傻傻站在原地,忘记了动弹。
宋义华见状,只能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亲自拉回来,随口道:“你这么看他做什么?你小名还是他俩取的呢,忘了他给你的胡椒糖了?”
胡椒糖,听听,多损啊,这种口味太子殿下这辈子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么对他。
可是这么说,昱辰好像更不明白了,他瞪着“孔捷”,眼见着父亲亲手提过酒来,亲自为他倒了一海碗,眼见着父亲的肩膀下意识地往“孔捷”这个陌生人那边倾斜过去,熟门熟路地挑掉一块鱼骨头,挟了鱼腩肉,放在他碗里让他快尝尝。
他是小叔叔嚒?
昱辰木然地握着筷子转动脑子,可是,小叔叔不是已经……
他茫然四顾地去看桌上人的反应,以期找到什么佐证的参考,结果所有人的淡定和理所当然都在帮他做参考,最后他的情绪通通变成了对他爹妈和周叔的震惊:这术士干什么了?他们这就信了?
“国公跟朕说了你现在身上有忌讳,不能喊名字是吧?”
唐耿自然而然地给“孔捷”夹鱼,唐放现在还有点懵懵的,看了周殷一眼,心里嘀咕周殷这次的嘴可真快啊,一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哥,他刚才在御前会议的时候已经猜到了自家大哥知情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居然是周殷告的密,大哥居然也这么平和地接受了他,平和地接受了这件事。
唐耿表情十分自然,好像唐放只是一段时间没有回家,淡淡道:“那就不喊,咱们就喊你身上这个小孩的名字,叫孔捷对吧?他还有亲人在世嚒,在世的话把他的亲人都接过来不要怠慢,昱辰,你别发呆,起来帮你母亲。”
他们不是天生的天家富贵命,可也富贵了很多年,此时伺候吃饭的人都走了,昱辰对这个需要自食其力的场面还有些生疏,周殷见状主动站起来帮忙盛汤、添饭,坐回来的时候唐放还在和他大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只是目光似乎有点恍惚,偷偷朝着门口瞥着,好像那有什么一样。
周殷寻隙小声问:“你在看什么呢?”
唐放直言不讳地说:“有只猫。”
唐耿和宋义华那边抬起头:“哪里有猫?”
唐放却眼见着一只狮子样的大猫,从乾元殿的门口冲进来,因为高兴,它还竖着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跑一步,颠一下,毛发在半空中左摇右晃地迎风招展,边跑边发出一顿一顿的“嗯~啊!嗯~啊!”的节律小鸟叫。
唐放:……
宋义华和唐耿看着唐放,看着他咬着拇指,拧着头莫名专注起来的目光,心中隐隐有了什么猜测,唐放在几个弹指后忽然转过头来,认真朝左手边说:“大哥,妹妹回来了,再加一副碗筷罢。”
整个乾元殿,有那么一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抬着头屏息看着唐放,唐放心无旁骛,眼见着妹妹跟着她那只大猫撑着后腰从门口一路进到偏殿,再飘到昱辰的身后,低头找了找,寻摸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抬起头。
唐放和她对了一眼,点了下头,立刻看向兄嫂:“她现在魂魄还不是很安稳,只能在皇宫待一会儿,你们有什么要问她的吗?我可以传话。”
帝后登时随着唐放的目光看着儿子的方向,不确定地仔细瞧着,可哪怕见多识广如他们夫妻,一时间也没想好要如何应对这阴阳相隔的局面,愕住了。
而此时太子心中积攒的疑虑终于决了口,他看着“妖言惑众”的“孔捷”,手中筷子轻轻一放,在这静谧的偏殿中放出“啪”地一声:“孔先生,你要拿所有死者开一次玩笑嚒?”
桌上的大人们忽然看向他。
昱辰不惧反而仰起头,眼神发红,倔强地说:“父王、母后,小姑姑已经死了,她的遗体现在还停广灵殿上,你们真的要因为这个不明不白的几句话就相信他嚒?”
端云长公主只比太子大六岁,虽然名义上是姑侄,可是他俩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大嫂生昱辰那一年唐耿害怕唐放在家口无遮拦,被齐武帝安插进来的眼线抓到什么把柄把人外放出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当时口吃还没有完全好的唐聘带着小婴儿玩的,所以唐聘在一进屋不靠近别人,会先选昱辰身边去坐。
唐放面对质问,沉默了一霎。若是平时,这件事他嬉笑怒骂也就过去,可是这一次,唐放认真地想了想,说:“生死只是两种不同的形态,他们只是作为你的亲人消失了,此后消散于世间万物之中,会一直陪伴着你,无处不在。”
“那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昱辰抬眼,锋利地问:“你含糊其辞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喊你一声小叔叔,你敢答应嚒?”
昱辰此时胸中就像是埋了一刻点燃了引线的火雷,噼里啪啦地就要把他炸个四分五裂,他的小叔叔是本朝战功最盛的亲王,一生功勋,一生传奇,笑傲人间,死哀生荣,这是哪里来的骗吃骗喝的货色,敢把玩笑开到他家里?唐聘能听到活人的心里话,唐放眼见着妹妹在伸手掐他,想要小孩子闭嘴,但是昱辰感觉不到,阴阳相隔的代价,是死者永远看得到活人,听得到活人,可是活人永远无法感知。
唐放当然不会应他,所以只能答以沉默。
短暂的交锋中,皇帝打断了太子的咄咄逼人:“昱辰,去小厨房拿一副碗筷来。”
太子在父母面前说话本来就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此时看到父亲公然拉偏架,不禁执拗又委屈地喊:“爹……”
他不喊父皇,他喊的是爹。
周殷叹了口气,亲自起身,绕过桌案,将手掌放在那小孩子肩头:“昱辰,跟小叔叔出去。”
国公的目光很沉静,温柔地注视着太子,眼中没有责怪,没有呵斥,轻柔得近似呵护,又好似落满了寂寂香灰,“起来罢。”他这样说,昱辰眼睫一眨,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孩子是可以跟自己的亲爹较劲的,但怎好跟外人较劲,昱辰一直视周殷为本朝的战神,虽然名义上挂着一层叔侄,但是五叔叔死去多年,国公与自家的关系还能如此贴心紧密,是情分,不是名分,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唐放“咳”了一声,主动打破这尴尬:“那个……!还有,阿聘说她的猫也饿了,你们去小厨房找找有没有牛肉和鸭子肉,最好熟的,生的也行。”
周殷揽着孩子的肩膀,默契地略一回头:“知道了。”一定把时间拖够。
如此,屋中只剩下唐放、唐耿与宋义华三人。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因为孩子捣乱,只是他们夫妻此时心乱如麻,胸口像被石头重压了一般,不知要如何面对妹妹,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唐放等了半天不见兄嫂开口,便问:“兄嫂是没有话要对妹妹说嚒?”
沉默。
妹妹已经死了,猝然之间,活人不知该与死人说些什么。
唐放单刀直入道,“你们若是暂时想不出来,那我先为妹妹传话罢。”
唐耿看向唐放,目光彷徨。
唐放轻轻摇了下头,几乎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大哥,安抚地提了下嘴角,意思是说没关系的。他无法扭转生死,他只是在生死之间撑开一道小小的缝隙,让死亡于亲人而言不再那么无能为力。然后他几乎是在瞬间进入了恍惚状态,瞳孔的眼神变了又变,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另有一个灵魂在透过他的喉咙说话,她喊:“大哥……”
帝王的眼波无端地颤了一下。
只听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大哥,您不要歉疚,阿聘没有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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