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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栖鸟之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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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无觉中,玄沄一路走,一路行,就这样从北阴回到了人间,就这样漫无目的、茫然地迈着步子。他在这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世间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可是他不敢停。他不知停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中来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地方。

春暖花开,细雨霏霏。雨滴打在青砖黛瓦上,掀起了一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情调。

在这安静的江南古镇里,伫立着一棵苍老的槐树。它已在这人世活了千年,见惯了各种悲欢离合,光怪陆离的戏剧。那枝上红绳年年增加,年年褪色。有垂髫小儿考取功名远走他乡,有二八女子等不到意中人就此嫁作了他人妇。有人怨它不灵,有人掩面而泣,有人至今站在树下痴痴望着那无尽的断肠路。

可是在如此悠长的生命里,它依然很少遇见这般见之难忘的仙人。气贵神清,一身光华,那明月在他面前都要生生失色。周围的凡人看不见他,但是老树可以,它对再遇故人总是有几分高兴的。

然而那仙人并未同它说话。他只是静静站在树下,神色怆然地望着那被雨水覆没的天地。仿佛那天上落的雨都是他眼中的泪水,而他的眼底干涸,是因为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许久之后,当老树以为他会默默离去时,那仙人启唇道。

“当初,我不懂人为何所求不断,作茧自缚。只当是心有魔障,不甘清净。”

“后来我懂了,并非人心不甘清净,而是那心早已被牵走了。这红绳的另一头系着另一个人。那人走一步,心便走一步。那人若是走远,心也就跟着空了。”

雨幕中这声色既轻又悲,好似一曲惨惨凄凄的琵琶泪。

“他回不来了……他走了……”

仙人阖上眼,好似那几个字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老树想为他分忧,于是开口问。

“那是一个凡人吗?”

仙人摇了摇头。

“不,他同你一样,是一棵树,一棵榕树。”

“榕树啊……”

老槐想了想。

“榕树好啊,同我一样,插枝成活,一活便能活很久。”

仙人怔了怔。

“插枝……成活?”

“是。”

老槐摇了摇枝叶。

“我们不似人,无需十月怀胎,父母精血。有时只是随手被/插在地里,便能自己一年年地长起来。更何况是榕树。”

它说道。

“我不知你的榕树遭遇了何事,但是只要它还剩一条枝干在这世上,便还有一条生路。”

老槐的话音刚落,它身前的仙人就消失了。它微微惊讶,却又很快懂了。

那仙人,是要去寻他的树了。

这么多年里,玄沄关心则乱,竟从未想过这一点。

若贺榕的魂魄未被烧尽,又不在地府,那还有另一种可能——

玄沄转瞬之间回到了聚清观。门内弟子见到他纷纷大惊失色,一边大叫快去通知掌门,一边兴奋地交头接耳。然而玄沄并未有一刻停留,他直奔天衍长老所在的摘星楼。

天衍长老见到他也十分惊讶,但他还来不及开口寒暄两句,玄沄就直奔主题。

“你这里是否有位名曰李世修的弟子?”

天衍长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能否唤他出来见我。”

天衍长老的面色更沉了。玄沄罕见的语带急迫。

“……可有不便?”

天衍长老叹了口气。

“世修那孩子……已经故去了。”

玄沄怔住了。

“提起他老夫这心中就……哎,他天资聪颖,勤学好问,老夫本以为此子日后必成大器,谁料他竟犯了最不应犯的大忌。”

天衍长老满目哀伤。

“占卦问道,本就是窥天理,夺天机。入我道者必不能无故起卦,更不能轻易泄露天机。若是被天道发现,轻则背负他人业果,重则自身修为阻滞,寿数有损。”

“而世修那孩子,不知何故,居然在修为尚浅时频频占卦,就这样将自己的寿数生生耗去。他这辈子才活了八十七年啊……哎……”

玄沄闭一闭眼。

“他可否留有遗物?”

“有是有……都在他师弟那里,老夫这就遣人唤他过来……”

不多时后,一位面容冷峻的男子出现在玄沄面前。

“弟子拜见师父,拜见玄沄上仙。”

玄沄的瞳孔骤缩。那弟子手捧盆栽,而那盆里赫然插着一条榕木的气生根!

“我知玄沄上仙会于今日前来,便遵照师兄嘱托,将这榕木也一并带了过来。”

“奕儿,这是……”

天衍长老也惊讶不已。

那名为卓奕的弟子静静答道。

“师兄当日未将实情告知师父,是怕您听了伤心,而今他这最后一卦也应验了,想必是时候将一切说清了。”

那日火光漫天,宛如灭世之火般笼罩在聚清观的上空。在七嘴八舌的人群外,还有一人同玄沄一样,面色惨白,瘫软在地惶惶无语。

那人便是李世修。

李世修自小出身于富贵人家,天性顽皮好动,猫嫌狗烦,哪怕被选入了聚清观也依旧本性不改。他颇为话痨,还老爱自编自演。因此众人都避他不及,唯恐被抓去听他那套瞎编的鬼话。可谁知那年他遇到了不声不响、耐心听他说话的贺榕。这下便是瞎猫抓到了死耗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在书院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李世修渐渐发现贺榕虽然话少,但其实眼神一直在给予反馈。每当他说起刀光剑影英雄梦,贺榕的眼神便跟着闪闪发亮;说到马嵬坡上香消玉殒,贺榕也跟着黯然神伤。知音啊知音。李世修觉得自己宛若是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高山流水,相见恨晚。

此后他便真的把贺榕当成了自己人。贺榕受人欺负,他便将那堆人赶走;贺榕懵懵懂懂,他便有意无意提醒一二。李世修当然知道贺榕不是人,和他几乎没有相似之处,可贺榕心思纯净,待自己也是一片赤诚。哪怕他无缘历练,也真心为李世修赢得机会高兴,还替他准备了好些东西,甚至抽出了自己的气生根予他防身。正是这片毫无保留的拳拳之心让李世修在感动之余暗暗发誓,哪怕今后他俩一个摘星楼一个浮月岛相距甚远,也依然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的好兄弟亲手害死了。

李世修那天看到冲天火光,听见众人说什么千年灵木疯了,竟然跳进了炼丹炉!他脑中嗡得一响,什么也顾不上就冲向了灵植园。于是他看见砺剑长老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大火,而掌门在一边劝他:师弟,现下虽说你已脱离了险境,可这魔气怎可能一夜全消?还是请人再看看吧……

聪慧如李世修当即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若不是他把树根能吸饮魔气的事告诉了贺榕,贺榕又怎会作出这等傻事?他明知贺榕待人极好,对亲近之人更是毫不藏私,还冒冒失失全盘相告。无疑是递了一把刀让他割肉饲鹰,在无知无觉中把他推入了这场大火。

李世修的胸口剧痛。他又气又恨又恼又悲,一时间百感交集,让他连自己哭了都不晓得。他恍恍惚惚中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家中养着一条小狗。他是那样喜欢这条狗,每日都藏起自己的点心分给它,结果却因为喂得过多过急把这条小狗噎死了。

眼前之事宛如昨日重现,而这次更加过分。贺榕是自己最好的兄弟啊!他的枝条还救了自己一命,他就这样恩将仇报把对方给害死了!!李世修急火攻心,他催促自己,快想啊,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贺榕,这火怎么那么大,他不会真的把自己全烧了吧……不,不对!自己这儿还留着一条他的气生根!李世修当即转身回了摘星楼。

李世修动作很快,他马上把院子里天衍长老最喜欢的一盆兰花给拔了。这盆里的灵土是顶级的,他把气生根插了进去,施了点水,把这盆偷偷搬回了自己的屋里。但是接着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李世修急得围着这盆团团转。我还能干点啥……对啊!我还能占卦啊!

虽说李世修入天衍长老门下没多久,不过各种起卦的方式他都略知一二。揲蓍起卦、铜钱摇卦、听音起卦、物象起卦……总之一切皆离不开阴阳五行八卦。

而李世修便以这新栽的气生根起卦问贺榕的生死。以木为上卦,栽树方位为下卦,合物卦之数与方位卦数加时数以取动爻。算得震木为体,互卦为金,金克震木,变卦为凶。

要想求得生路,必不能将贺榕交予属金之人。

于是李世修便偷偷将贺榕藏了起来。虽然门内都在传砺剑长老因弟子亡故伤心闭关,但是李世修之后又占了好几次,都得出了同一答案。除了生死外他又变着法子问其他问题。问贺榕的前景、转机、活命之法等等。如此趋吉避凶,与天争命,这才保住了贺榕的一线生机。然而这般日日问,日日占,已然触犯了“无事不占,无时不占”的大忌。

“师兄一直自诩为聪明,其实根本就是个傻子。他明知这么做既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师父,还如此逆天妄行。无非是败给了自己的罪恶感,自己的心结。”

李世修曾经在一次醉酒后对卓奕说自己害死了人,害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平时整日笑嘻嘻的男子抱着酒坛,哭得像个稚儿一般伤心。

卓奕面无表情地将榕树盆栽递给了玄沄。

“师兄临终前的最后一卦,便是算得您会于今时今日出现于门中,是为吉兆。他托我向您道歉,还说有一句话希望您能转给贺榕——”

“等你好了之后可一定要来寻我啊。我又攒了好多故事无人可说,再不讲都要烂在肚子里啦。”

那年书院木窗下,是谁背着先生将那金戈铁马侠骨柔情细细分说。说者滔滔不绝摇头晃脑,闻者聚精会神心驰神往。转眼二人皆不在了。唯有读书声琅琅依旧。青山不改待绿水,下回再听我细说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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