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精神折磨方面,弗伊布斯觉得,这里的刑讯官比不上公海的——雷古拉给他训练时,瓦解心防的手法比这位向导细致得多,有力得多。
制造剧烈痛苦,制造漫长折磨,制造生理不适。询问长官名字,询问驻地信息,询问任务内容。重复,重复,重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负面刺激真的很强,给精神的负担很大,弗伊布斯觉得,那几天也就如此刻一样,是长久的无聊。
一起受审的人员一直在变化。弗伊布斯他们被关进来第二天,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走了,同时又有新到终点的哨兵加入,房间人数始终维持在十人上下。大概过去了三四天,弗伊布斯发现九十八号和七号看起来就像第一天时的八号和四十四号那样伤痕累累,形容憔悴时,他觉得,大概是能知道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到哪去的时候了。
他猜得没错。他们被带进这里开始新项目。
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少年开始厌烦了。哪怕没有疏导,痛苦留下的鲜明印象在他心里也褪色得这么快,第三遍检视自己被鞭打的回忆,弗伊布斯感觉就像当初听老师讲课一样,知识,记住了,感受,没有的。他为什么要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而心旌动摇?
回忆里的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因为此刻,没有新鲜的痛苦绽放在哨兵过于敏锐的感知里。此刻什么也没有。
他的水母从身体里浮现出来。这个空间太狭小了,水母稍微活动一下,就触碰到了墙里的高压电网。
痛,很有趣。但是再痛几次,都是一样的痛,没有任何更新鲜的感觉了,无聊再度攥紧了他。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黑暗和寂静。在黑暗和寂静中来到自己黑暗又寂静的精神空间里,再从这片黑暗和寂静回到黑暗和寂静里。在黑暗和寂静中睡着,在黑暗和寂静中苏醒。这种状态里会想起黛安娜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因为当他在剥夺所有感官刺激,放进只有自己的绝对静室时,黛安娜的存在感就会变得特别鲜明。于是当他半梦半醒,理智不会清明时,他就会有这样的错觉:黛安娜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
黛安娜并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不过,他还是能有那种感觉,黛安娜存在。虽然他辨别不清她在何处的地方,无法像信鸽找到自己的巢一样,凭感觉找到她,但是,他能辨别清,她确实存在着。
有一次,弗伊布斯做他的文学作业时意识到,别人嘴里的“孤独”和他认识到的“孤独”并不尽相同,因为那些写下这个词,描绘这种感觉的作家们,都不像他一样,一出生就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和她有种无法解释的天然的心灵感应。他们独处时,可以感觉到世界上只剩自己,但他就不会了,永远不会,他永远会在感觉世界上只剩自己的同时,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个黛安娜。
*
他被粗暴地叫醒,从床上解下来,手里塞进一条营养剂。微弱的光线照亮房间,让他的眼睛逐步适应光线,避免失明。教官让他休息了大概一刻钟,然后带他出去。他看见了九十八号和六号。接着,头套罩上来,他们一起被带到下一个项目去。他们在一条又冷又潮湿的长廊上走,脚步声回荡,空气里有股霉味和隐约的尿味。还有呜咽声。弗伊布斯暂时还分辨不清那是通风管的呜咽还是真的有人在哭。他们离一个地方越来越近,那里没有做隔音,也没有用噪音包围干扰。声音逐渐清晰,是真的有人在哭。现在,那个正在哭的人正在哽咽中喊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求停止!”
那是二十三号哨兵的声音。
“怂蛋,你知道怎么结束。”那是救援组一个向导的声音。某一次疏导结束后,弗伊布斯听到几个哨兵聊天说,那个向导是救援组长得最漂亮的。
房间外的几个哨兵感受到了她施放的精神冲击的余波,那股蔑视和冷酷的感情,要求服从的态度,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之前那个男向导别无二致。她也在重复那个要求:
说出你长官的名字。
带他们过来的教官把房间门打开,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面而来,除了尿味还有一股……就是某次,寝室里,那几个哨兵进行一些严格来说违规的娱乐活动后,空气里留下的那股味道。七号进去,九十八号进去。他正要跟着进去,却被按住。门在他面前关上。他听到房间里的审讯官命令新来的两位哨兵:脱掉衣服。
弗伊布斯被带走,没有走太远。另一扇门打开,还是相同的味道,似乎是同一个房间。他被带进去,接着听到了七号的声音在离他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
七号说:“操。”
有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罗莎琳德。
头套摘下,项圈解开。几个月来一直在医疗组做医生的拉克斯博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她为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不适。
他侧过头去。他看到二十三号在蜷缩着啜泣,五十六号抱住头不住地闷哼。九十八号和七号本来是在脱衣服,此刻九十八号僵在那里,看着他,而七号已经收回视线,一边深呼吸,一边继续脱衣服。
九十八号看起来被项圈电了一下。
“你在发什么愣,哨兵?”向导呵斥九十八号。
“弗伊布斯,”罗莎琳德的呼唤让他收回视线,看向研究员,“听我说,你的抗刑讯训练已经结束,你完美通过了,非常好。接下来不是训练,而是一项特别测试,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或者你想退出这项测试,立刻告诉我,明白吗?”
“是的,罗莎琳德。”他说。
罗莎琳德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下。雷古拉坐在他的左边,罗莎琳德坐在他的右边。再旁边,坐的是救援组的向导们,几个月来为哨兵们提供疏导服务的向导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他们前方就是,教官,刑讯官,哨兵们。这个房间很大,他们并不近,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任何隔档,没有栅栏或者玻璃,他们就在一个空间。
哨兵们的抗刑讯训练,还没有结束。
所以,“特别节目”,既不是九十八号以为的那样没有让少年参与,也不是像七号以为的那样把少年和他们一视同仁。或许七号此刻正感良心安定,他不用旁观小孩被这么虐待——是小孩旁观他。
性虐待,具体内容和弗伊布斯了解过的理论知识没什么不同。性,作为一个可以让哨兵陷入神游症的强烈刺激,用来辅助刑讯官突破哨兵心防,打破他们如死物一样的沉默,再有效不过了。
弗伊布斯感到,雷古拉和罗莎琳德没有像其他向导一样,关注被折磨的哨兵,而是在关注他。公海和岸边鲜明的分别,以女士们视线焦点的不同,直观地呈现出来。
弗伊布斯感觉厌倦。
后来他复盘这一刻,认为他不能责怪自己太多。他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体感来说非常漫长的、内容贴近真实的抗刑讯训练,身体和精神都感到疲乏。而让他枯燥地坐在那里,看别人进行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项目,做出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反应——是有一点无聊的。
他打了个哈欠。
那一刻,所有人——公海的研究员和向导,岸边的向导和教官,正在遭受折磨的四个哨兵——都看向他。
每次,大人们做出这种反应时,弗伊布斯往往并不能立刻理解他为什么错了。他能立刻理解的是:他确实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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