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重新出现在她身边的曾女官倒也算是颇有些用处。至少,在教导她皇后礼仪的时候,称得上尽心尽力。而且, 在未来的皇后娘娘面前,她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盛气凌人,只是满脑子的礼仪规矩依旧从未变过。看来, 当初她倒也不是看人下菜碟,而是自己便已经被所谓的礼仪规矩给框死了,便以为所有人都须得和她一般模样。
朱祐樘忙于国事与丧礼,接连数日都不曾回清宁宫,张清皎也不经常将曾女官带在身边。故而,等他知道曾女官已经悄悄回到自家太子妃身畔的时候,早已经是尘埃落定了。新晋的皇帝陛下微微皱起眉,望着垂首躬身行礼的曾女官,问道:“她怎么在?”
张清皎淡淡一笑:“休养了这么久,总算是痊愈了,自然该回到臣妾的身边。”
朱祐樘牵住她的手,眼角余光瞥见曾女官在那一瞬间张口欲言又止,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一直念着旧情。也罢,暂且将她留着。若是往后你觉得她哪里做得不好,便再换人就是了。宫中女官不少,怎么也能寻出合你意的来。”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用寥寥数语替自家爱妻撑腰,换来了她宛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容。曾女官则只觉得脊背一寒,依稀间似乎瞧见了凄风苦雨的未来。她总算是看明白了,得罪未来的皇后娘娘,便如同得罪皇帝陛下。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敢像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地挑主子的错处?自以为是地“教导”主子?
就算是再一次瞧见未来皇后娘娘毫不避讳地给皇帝陛下夹菜,亲自调换菜肴的顺序,她亦是只能苦苦地忍耐下来,只当作没有瞧见。罢了,她也不是全然死脑筋的人,否则也活不到如今。就算是再不符合礼仪规矩,有些话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在皇帝陛下面前说,私下再提醒主子几句就是了。
肖女官瞥见她轻咬牙关的模样,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啧啧,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明明不是完全不识眼色之辈,那时候却自以为是,猖狂得连太子都敢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太子妃娘娘了。如今倒是懂得收敛了,只是已经太迟了。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被娘娘当成亲信。
晚膳过后,张清皎眼尾轻挑,肖女官等人便很是知机地告退了。曾女官倒是有满腔的“忠言”想说,但瞧着皇帝陛下也像是不爱听的模样,只得皱紧眉头退了下去。张清皎也并不将她的反应放在心上,温声道:“万岁爷,今日咱们入睡早些,应该能歇息三个时辰。”
虽说眼下仍在热孝期间,但毕竟孝期早已过半,不需要整夜整夜地守灵。夫妇二人只需在子时左右出现在乾清宫灵堂里便足矣。他们也渐渐适应了这种休息时间,前段时日的疲惫与困乏已经略微有所缓解。
“累不累?”朱祐樘将妻子揽入怀里。
“若是强撑着说不累,万岁爷一定不相信。”张清皎依偎在他怀中,也搂住他的腰,只觉得他的腰肢仿佛又纤细了些,“臣妾只要一想到,万岁爷比臣妾更忙碌、更疲倦、更累,便觉得尚可支撑下去了。但,心里还是有些忧心万岁爷的身体……”
“我很好,你放心。”朱祐樘轻轻笑起来,“身体虽累,但精神很足。”
“那臣妾便放心了。”张清皎合上眼道。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休息更重要。
而且,她的满腔好奇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表露出来——对朝堂政事有兴趣的妻子,也许并不是皇帝陛下所期待的。恋爱归恋爱,对方的底线绝不能轻易碰触,更不能随意试探。否则,他们的热恋期说不定等不到第三者出现就会结束。
朱祐樘思索片刻,决定暂时不管曾女官之事。以他的太子妃对曾女官的厌恶程度,必定不会主动将她召回身边。母后一贯谨慎,绝不会轻易插手清宁宫的事,那么,此事一定与祖母有关。既然有长辈旁观,那便只能先放置着了。
不过,就如他先前所言。等太子妃封为皇后,能够正大光明地打理宫务的时候,想换一位女官并不是件难事。就算是父皇所赐,就算有祖母在后头撑着,也不过是一位女官罢了。断没有因着一个小小的女官,长辈就与皇后过不去的道理。祖母若是觉得不高兴,他便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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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新晋的皇帝陛下而言,女官这种小事不足以挂齿。转眼间,朝堂政务便已经占满了他的精力与时间。
礼部在前些时日便已经启奏,认为大行皇帝大丧礼已经能够成服了,皇上当可以在奉天门的西角门上朝了。于是,朱祐樘决定,政务繁重不能再拖延,便从九月十二日开始视朝。但他并不认同礼部所言,十三日就释服斩衰。丧期整整二十七日,他便必须穿二十七天的斩衰,等到九月二十日再正式释服。
不过,早已摩拳擦掌的言官们已经等不及皇帝陛下正式举行常朝了。没两天,朱祐樘便接到礼科给事中韩重等人的奏疏,弹劾通政司掌司事、礼部侍郎李孜省是奸邪小人,洋洋洒洒足足用了上千余字陈述各项罪名。顺便,御马监太监梁芳、韦兴、陈喜,以及万贵妃之弟万喜、万达等人,太常寺卿等官邓常恩、赵玉芝、黄大经等人,都在被弹劾之列。
一时间,被弹劾者以及勾连甚深者都惶惶不可终日,而早便期待这一天的群臣们则扬眉吐气。众人都等着皇帝陛下的决断,当然也有人不会安于等待,诸如内阁三位阁老,对这张奏折的票拟便很是耐人寻味。
朱祐樘看着票拟上头的“当禁言官假风闻挟私”,眉头轻轻一挑,就将三位阁老都唤进了东暖阁。万安、刘吉和尹直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唤过来,果不其然听见少年皇帝问:“爱卿们所言,‘禁言官假风闻挟私’,究竟是甚么意思?”
“回陛下,臣等不过是觉得,有些言官惯常听风就是雨,只听得一二风言风语就忙不迭地弹劾,总是闹得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罢了。弹劾,须得有证有据。若是连凭证都没有,胡乱弹劾,与攀咬捏造又有何异呢?”万安侃侃而谈。
刘吉眯着眼睛不语,尹直在旁边道:“这并不是针对此次的奏折,不过是臣等有感而发罢了,还望陛下明鉴。”
“噢?既然并不是针对此次的奏折,那韩重等人所奏便是有理有据?既是如此,李孜省等人欺瞒大行皇帝,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堪称罪大恶极——三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朱祐樘收起笑意,淡淡地望着三人。
万安忽然觉得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回道:“启禀陛下,若是李孜省所犯之罪属实,当先下狱,着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三司会审。其余人等,亦须得一一查明所犯何事,是否有违律法,再按律法处置。”
“刘爱卿与尹爱卿觉得呢?”
“臣附议。”刘吉老神在在,并没有出头的意思。
“臣附议。”与李孜省走得最近的尹直毫不犹豫地道。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替李孜省说话,连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只是,忍不住悄悄打量御座上的少年皇帝的尹阁老却发现,皇帝陛下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稳,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不好糊弄。
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了焦躁之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护住自己,护住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阁老之位呢?万安?看模样绝对是不会愿意保他的。刘吉?他巴不得把自己踩下去呢!——也许,他是不可能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了。毕竟,朝廷内外谁都知道,彭华去世之后,他便是靠着李孜省的门路,才挤进了内阁。若说李孜省“结党营私”,那么头一个“同党”就是他。
当日,皇帝陛下便下口谕,命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李孜省。除此之外,他深知先帝曾受不少妖僧与妖道所迷惑,凡与僧道有关而得官职之辈,都与李孜省一样,必须下狱调查。
由此,大行皇帝养的数百名僧僧道道转眼间便从高高供起来的“座上宾”,变成了人人厌憎的阶下之囚。
作者有话要说:mua,之前抓了个小虫子
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继续!
第113章 婉转进谏
当然,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也不知是谁, 竟将这件事添油加醋传到了周太后跟前。周太后左思右想, 派人请朱祐樘来到西宫,询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朱祐樘沉默片刻:“都是孙儿的错,这种事本不该让祖母费心的。”
“此事与你无干,都是那些个不消停的言官, 偏偏选在这种时候闹腾起来。”周太后叹道,“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没有过去呢, 便迫不及待地弹劾他昔日看重的仙师与大师, 岂不是存心让大行皇帝走得不安生么?”
朱祐樘没想到, 周太后竟是不打算与他讲什么道理, 直接便将大行皇帝抬了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要冒着“让大行皇帝走得不安生”的指责, 坚持己见,一定要将这些僧僧道道都处置干净不成?到时候,宫里倒是不再乌烟瘴气了, 但若是“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就算他是皇帝也担待不起。
更何况,他其实很清楚,祖母周太后一旦陷入执念,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更难缠。单从她当年为了钱太后与英庙合葬一事闹得后宫前朝不能安生便可瞧得出来——若是真惹急了她,她不管不顾起来, 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当年父皇身为儿子拿她没有办法,他身为孙子,便更是无计可施了。
因此, 他只得暂退一步,低声道:“孙儿明白了,且将那张奏折搁置便是了。”先将这群僧僧道道都软禁起来,严加看守。等到大行皇帝孝期过了,再按照律法来定罪。对于这群人,他早就无法忍耐了,怎么能容他们继续在宫廷内外猖狂下去呢?
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正要三司会审,冷不防宫里又传出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说是暂时将嫌犯放回宫内的钦安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都不解其意,纷纷求见皇帝陛下。原本以为已经弹劾成功的六科给事中们更是仿佛被一闷棍敲昏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了言辞越发激烈的奏折。
朱祐樘将这些奏折都暂时按了下来,又将自己的用意暗示给了三司,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清宁宫歇息。没想到,他正好撞上御马监大太监梁芳、韦兴点头哈腰地从内宫出来。两名太监朝着他行礼,涎着脸变着花样赞誉了他一番,这才弓着腰离开了。
朱祐樘意味深长地瞥了瞥留在清宁宫当值的李广。李广一个激灵,忙跪下来请罪:“他们已经数次过来,说想求见娘娘了,奴婢和何鼎都挡了回去。却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娘娘的行踪,今儿正好赶在娘娘回宫的时候过来。娘娘从未见过他们,对他们很是好奇,便说让他们进去说话……”
朱祐樘微微皱起眉,踏入内宫后,抬眼就见满室的珠光宝气。他家太子妃坐在一盒又一盒的珍宝中间,纤纤素手中托着几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轻轻一叹:“万岁爷,这年头,竟连御马监太监的珠宝珍玩都比咱们多些。”
“……”皇帝陛下顿时想起了父皇给他留下的空空如也的内库。怀恩还给他讲过历代祖先积存下的七窖金的故事——只可惜,等他亲自去验看的时候,别说七窖金了,就连半窖金都是勉强凑起来的。而这半窖金他已经封存起来了,决意不再轻易动用。他与父皇不同,不可能安心地给儿子留下这样空旷的内库,必须想方设法将七窖金给补足了,才有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如此想来,他怕是比寻常男子还不如,手头紧得很。便是有心想给爱妻置办些珠宝珍玩让她欢喜,也已经是囊中羞涩,什么都拿不出来了。照这样想,梁芳与韦兴倒是有点儿用处,至少能舍得财物讨他的太子妃欢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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