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很快便再度召见了纪氏兄弟。蔡用照旧被寻了过来当通译,将皇帝陛下的官话译成土语,再将纪氏兄弟的土语译成官话。尽管绝多数土语都听不懂,但那亲切而又熟悉的音调,令皇帝陛下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旁边服侍的怀恩静静地侍立着,目光落在纪氏兄弟身上。虽然他不懂他们的土语,但单从两人的神情变幻中,他便敏锐地发觉了些许不对劲之处。是他的错觉么?这两人完全掩饰不住眼底的贪婪,仿佛他们此来京城便已经早已预想到能够得到多少荣华富贵,完全不像是蔡用所描述的质朴农人。
靠着艰难地与纪氏兄弟沟通,皇帝陛下终于得到了纪氏祖坟的准确位置。大喜之下,他唤来了萧敬拟旨,想当场给他们俩封官。不过,纪父贵与纪祖旺两个名字实在是有些奇怪,将父祖之称谓放在名字里也总令他觉得别扭。于是,他便给纪父贵与纪祖旺改了名,称纪贵与纪旺,并且分别赐了他们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与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知道自己被封了大官后,纪贵与纪旺笑得合不拢嘴,眼里更是透出了毫无掩饰的贪图之心。皇帝陛下命蔡用将他们送出去,怀恩特意遣了一个出身广西的小太监跟着他们出宫。不多时小太监回来了,仿佛鹦鹉一般学着两人的土话,再一字一字地译成了官话。
却原来,两人出宫的一路上竟然一直在追问,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与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究竟是多大的官儿,皇帝陛下还会不会给他们赐金银、宅邸、庄子等等。似乎还说了他们要是发达了定然不会忘记蔡用之类的话。
这真的像是两个“质朴”的农人能说得出口的话么?
怀恩将这些事都默默记在了心里,再回到朱祐樘身边时,发现他正在亲自拟旨追赠——追赠孝穆太后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母亲、祖母、曾祖母为夫人。毫无疑问,眼下的皇帝陛下正是情绪激昂的时候,就算给了纪家再多的追赠,或许他也依然觉得不够。
按照仪制,这种追封三代为一品武官的情况,应该用一道金轴诰就足够了。但是皇帝陛下觉得不满意,特意吩咐按照一品文官的仪制,给三道玉轴诰。
虽说这明显已经逾制了,但文武群臣们却默默地遵从了他的命令。原因无他,只是他们从纪家联想到了孝穆太后,觉得皇帝陛下幼年与孝穆太后相依为命,被封太子之后却旋即丧母,如今变着法子给母族尽孝施恩也是情有可原。尽管也有人觉得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于激动了,但出于对少年皇帝的“怜惜”,他们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除此之外,朱祐樘还特意发圣旨给两广的官吏,让他们按照纪氏兄弟所言确定纪家的祖坟所在,并且适当地修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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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朱祐樘果然陆续赐了纪贵与纪旺宅邸、庄田、奴婢、仆从等等,金银绸缎与器物更是毫不吝啬。因着他对纪家的看重,纪贵与纪旺从边陲之地的贫苦农人,摇身一变成了最为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人说,纪家才是皇帝陛下真正的母族,相形之下,与陛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王家迟早会失宠。
听得这样的流言,朱祐樘总算是从激动中稍稍回过了神。趁着例行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问安,他也提起了纪贵与纪旺兄弟:“孙儿想着,既是自家亲戚,也该让他们入宫参见祖母与母后才是。”
周太皇太后即使再怜惜孙儿,也不可能对纪家的旁支另眼相看,便道:“这种事以前宫中没有先例,便不必教他们进宫了。我知道,你一直封赏他们并不是真的看重这两人,其实只是想借此补偿你母亲。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封赏太过。他们毕竟是旁支,不是你正经的舅父。”
“祖母放心,孙儿明白。”朱祐樘道,“给他们赏的官职已经足够高了,日后不会再给他们加封了。如果今后他们能在京城中安居乐业,就已经够了。”
“听说你还想过给他们聘妻子,让他们尽快成家?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长辈,这种事不该由你来安排才是。”周太皇太后又道,“不如让那蔡用去寻访些合适的人家,再暗示他们早些去提亲。”
朱祐樘恍然了悟,颔首而笑:“祖母所言极是,孙儿这便回去安排。”他本想赐宫女给两人为妻,但选来选去又觉得不太合适。赐女官便更不合适了,如今每一位女官都是他家皇后的心头宝,轻易不能动。
张清皎自是不知,皇帝陛下曾经一度想从六尚一司里给纪氏兄弟选妻。此时的她,正不由自主地同情这两人未来的妻子。
根据东厂番子最近的回报,纪氏兄弟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寻常的农人。不仅毫无顾忌地收受了那些凑过去巴结他们之人的贿赂,还大肆挥霍。不单如此,他们竟然暗地里已经淫遍了刚赐给他们的奴婢,连已有婚配的仆妇也没有放过。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酒醉后偶然透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在广西时也绝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人,更像是跋扈蛮横、欺压乡邻的恶徒。
因此,张清皎几乎已经有七成把握,纪氏兄弟是冒认的皇亲国戚。嫁了这样的人,岂不是与跳进火坑里没有什么两样?不成,无辜的女子太可怜了,不能让她们卷进这件事里来,必须暗地里让女家知道这两人都是什么德行才好。若是知道他们不是良人还答应嫁过去,那便是自己所做的选择了,日后当然须得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既然不见纪氏兄弟,张清皎自然也寻不着合适的借口召见他们。无法靠着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两人的疑点,她只能让戴义继续寻东厂番子紧紧地跟着他们,绝不能放过他们的一言一行。
就在她默默思考该如何掌握更实在的证据的时候,怀恩悄悄地来到了坤宁宫:“皇后娘娘一直着戴义调查纪贵与纪旺?”
“并非调查,不过是从未见过他们,又时常听万岁爷提起,所以心里有些好奇罢了。”张清皎回道,“戴先生何出此问?”
“娘娘不必紧张,老奴不过是想知道,娘娘调查他们的真正原因罢了。”怀恩微微一笑,“老奴并不是奉命而来。前来拜见娘娘,只是老奴自作主张而已。”这便意味着,此刻他的言行都是出自于他自个儿的意愿,皇帝陛下并不知情。
果然不出所料,张清皎想道。怀恩之所以会来寻她,定然是与她一样,发现了诸多疑点。若有他相助,此事必定会更加顺利。于是,她决定对他和盘托出:“我怀疑纪氏兄弟并非母后的亲眷,只是冒认者。”
“真巧,老奴也这么觉得。”怀恩接道。
“只可惜,万岁爷并未察觉。”张清皎又道。
“是啊。”怀恩长叹一声,目光里透着锐利,“不过,老奴绝不能容许任何人欺君罔上。”
作者有话要说:_(:3∠)_,冒认皇亲,胆子够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第179章 兵行险招
“不知皇后娘娘因何怀疑纪氏兄弟是冒认者?”
“我首先怀疑的是蔡用, 而后才是纪氏兄弟。当初派蔡用去广西, 李广去广东, 便是因为我觉得此人满口油滑之语,瞧着并不像是做实事之人,不可将如此重要之事完全托付给他。果然,他只用了三四个月便寻见了纪氏兄弟, 未免太巧合了。我疑心他为了贪功,并没有仔细彻查纪氏兄弟的来历, 匆匆忙忙地便回来复命了。若非如此, 他怎么会将前往广东寻访的李广抛在肇庆府, 紧赶慢赶地带着纪氏兄弟快马回京?”
怀恩神色平静地回道:“恕老奴逾越, 皇后娘娘的怀疑其实并没有多少根据。性情油滑之人, 未必不是身具实干才能之辈。有些人能做八分事,偏偏喜欢夸口为十二分。这样的人,或许比之那些能做九分事, 谦逊自持的君子逊色一些。但比起那些闷头干活却只能做两分事之人,却是能干多了。”
张清皎若有所悟,微微颔首:“戴先生说得是。能干之人各有各的性情,不能只以初次见面的印象便评判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的怀疑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偏见罢了。或许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巧合,不必蔡用耗费多少功夫, 便发现了孝穆太后的亲眷呢?他想独占这个大功劳,不愿被李广抢功,又何错之有?”
“可惜, 那纪氏兄弟身上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反倒是印证了我的怀疑。说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出身贫苦,没有见过甚么世面。可短短一个多月内,他们便收受贿赂、大肆挥霍、/逼/淫/奴婢……种种恶行,哪里像是来自边陲的穷苦农人所为?”
怀恩目光温和了几分,接道:“娘娘尚且年轻,或许觉得农人往往都是质朴无华的老实人。但其实并非如此,甚么人里头都有好人,也有恶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指的便是那种身在边陲未曾开化的民众。许多乍然富贵之辈往往更容易暴露出丑态——或许纪氏兄弟的秉性本来便并非良人,只是贫苦时为了果腹无力作恶而已。如今有了荣华富贵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再也无须顾忌甚么了。”
张清皎隐约觉得,他并不是在一条条反驳她,而是在借机提点她。仔细想想,她的逻辑也确实有破绽,够不上真正的推理。于是,她正色点头道:“戴先生所言甚有道理,是我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本性为恶者,在乍然得势的时候,确实不会再掩饰自己。但纪氏兄弟却不仅仅是恶人,东厂的番子曾听他们酒醉的时候提起了一些事。虽仅仅是只言片语,但也能够断定,他们应该是冒认的。而且,他们还提起了另一名冒认者。”
怀恩肃然道:“若果真如此,平乐府贺县官民的说辞便不足采信。也许他们都是为了贪图功劳,所以才匆匆忙忙举荐了纪氏兄弟二人前来冒认。”
“说来,戴先生为何怀疑纪氏兄弟?”张清皎问。
“因为万岁爷召见二人,问起孝穆太后之事时,他们目光闪烁,神色间有异状。老奴年纪大了,见过许多形形色色之人,对于真真假假已能分辨得/八/九/不离十。更何况,他们的说辞看似毫无破绽,却更像是事先串了词。细究起来,这些说辞里也有不少漏洞,并不是能以年代久远、记性不好为借口便能掩饰的。”怀恩沉声回道。
“而且,他们对人情世故太过了解,在能收受贿赂之前便懂得以金银财宝收买讨好蔡用。用惯了这般手段,确实不像是一直过着苦日子的农人。东厂番子所得的消息,陈准也择取了一些告诉了老奴。故而,老奴最终确定他们是冒认者的证据与娘娘大致相同。”
“那戴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张清皎又问。
“老奴听凭皇后娘娘差遣。”怀恩微微含笑道。他神色间虽很是恭谨,但张清皎却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对初显能力的晚辈满是宽容与肯定,仿佛满怀期待却又时刻都准备着默默地支持晚辈成长的家长。
或许,方才那些问题便是他对她的试探?是他给她出的考题?她给出了合适的答案,通过了这场测试,所以这位曾经对她尊敬却并不亲近的老人才会渐渐转变了态度?如此说来,从眼下开始,他们应当算是真正开始互相信任了罢?
想到此,张清皎轻轻勾起唇角,眉眼间的笑意也更显得亲和随意:“既如此,那我便说说接下来的安排罢。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揭露纪氏兄弟冒认皇亲的事实。但我们目前所收集的证据并不算齐全,因此不能由我们来揭破他们。而是须得让了解底细的人进京,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纪氏兄弟进京之时,我便让竹楼先生给李广写了信,让他暂时放下连山县之事,去隔壁的贺县仔细查访纪氏兄弟的底细。相信李广迟早能找出证据来,证实这两兄弟是冒认之辈。不过,最近眼见着纪氏兄弟如此气焰嚣张,欺瞒万岁爷,坏纪家的名声,我的耐性也已经被他们消磨干净了。所以,我想兵行险着——”
怀恩微微眯起眼:“皇后娘娘想行甚么险着?”
“以毒攻毒。”张清皎淡淡地道,“纪氏兄弟不是在酒后吐真言,透露当地还另有冒认孝穆太后亲眷者么?此人眼见着纪氏兄弟得了荣华富贵,想必心里应当很不好受罢。”只要是心有贪欲者,心里必定不可能平衡:凭什么都是冒认者,纪氏兄弟能进京封官,风风光光,他却不行呢?都是冒认者,谁也不比谁更理直气壮,为何得到富贵荣华的不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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