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 朱祐樘正要起身准备早朝, 张清皎也跟着迷迷蒙蒙地坐了起来。见自家皇后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 朱祐樘很是心疼,低声让她继续睡。却不想,张清皎听着他的声音,反倒是清醒了几分, 笑道:“既然醒了,便先给咱们大姐儿哺乳之后再睡罢。”
这回, 她依旧打算亲自给宝贝闺女哺乳半年。因有朱厚照的先例在前, 有乳母与宫人相助, 亲自喂养也并不算太累。深更半夜实在是困倦得起不来身的时候, 乳母也可暂代哺乳一回两回。不过, 既然眼下已经醒了,她便自是须得喂过了孩子再睡回笼觉。
朱祐樘目送她披上衣裳扶着云安离开寝殿,轻轻摇了摇首, 低头洗漱起来。他身后的何鼎皱眉往外头看了几眼,脸上露出些许复杂之色,但依旧与往常一样沉默。而扶着云安经过明间的张清皎则听见她轻声禀报道:“娘娘,李广昨儿半夜忽然便过来了。也不提值守,更不说有甚么事,闷头就在外头跪下了。”
张清皎双眸微动, 瞥了外头一眼:“眼下还跪着呢?”宫门紧闭,她自然瞧不见外面的情景。不过,跪了三个多时辰, 想必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即使眼下已至暮春时节,夜晚并不令人觉得寒凉,熬了大半夜恐怕也只会大病一场。一贯懂得趋利避害的李广为何会舍下颜面不顾身体“负荆请罪”,缘由自是不必多说。
“一直跪着呢。”云安道,“娘娘,他忽然来请罪,莫非是……”她想来想去,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唯有诸王馆那一桩了。
张清皎淡淡地道:“万岁爷尚且不知此事原委,可不能教他瞧见了。即便李广要跪,也让他换个角落再跪罢。”李广素来机敏,怎会不知跪在坤宁宫外头,头一个见着的必定不是她,而是每日都按时去御门听政的朱祐樘?
想必他是知道这回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她必定不会轻饶,所以才想借着自己的狼狈模样,令皇帝陛下生出恻隐之心,讨个自幼陪伴御驾长大的情分?不错,苦肉计必须对着心软的人来使才有效。她素来恩威并施,该给的赏赐不少,该立的规矩也不少,这种计策对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
云安听了,也转过圜来:“这种时候还敢耍小心思!娘娘真该狠狠地罚他!让他长一长记性!”说着,她将自家主子扶到婴儿房里后,便气势汹汹地出了宫门,冷冷地对跪了大半夜满脸萎靡的李广道:“娘娘让你换个角落跪,别教万岁爷见了烦心!”
李广已经多年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险些将膝盖都跪碎了,听了这话后心里不由得一凉。不过,转瞬间他便明白过来,是自己不该在两位主子跟前用心机。哪位主子会喜欢在自己身上用心机的奴才呢?于是,他强忍着疼痛,膝行挪到了坤宁宫一侧的角落处。若是御驾出坤宁宫,定然是见不着他的。
云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确定他待的角落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便唤来一个小宫女在旁边守着。李广见她要回坤宁宫,赶紧道:“烦劳云安姑娘禀报娘娘,就说罪奴李广想向娘娘请罪认错……”
云安气恼他对皇后娘娘不忠不敬,并未理会他。等到张清皎喂了小闺女,又回寝殿睡了回笼觉后,天色已然大亮。见自家娘娘坐在镜前梳妆,与往日那般不紧不慢闲适得很,云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能擅自隐瞒此事,便低声道:“娘娘,李广适才说,想向娘娘请罪认错。奴婢本不想给他传话,又怕耽误了娘娘的事。”
张清皎拢了拢鬓角,对着镜中倒映着的她微微一笑:“趁着眼下没事,让他进来罢。我倒要听一听,他想说些甚么。”
如果李广真是指使者,以他的性情,绝不会选择现在才坦白。毕竟她无数次提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所有服侍她的人都很清楚,早些认错,才能争取宽大处理。以他昨日想查案的表现来看,也绝不像是做错事后急着毁灭证据的模样。
说不得,他也是昨夜才知道此事与自己有关系?如此说来,她倒真有些好奇,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甚么人会有这样的胆量,敢插手长公主的婚事?究竟是无知者无畏,利欲熏心,还是的确有所依仗?
李广当然不知道,皇后娘娘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听了云安的传话,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因双膝剧痛而不自禁地倒在了地上。云安见他脸上的痛色不似作伪,便让两个小太监扶着他。李广疼得脸色惨白,浑身冒着冷汗,几乎是被拖行一般踉踉跄跄地进了坤宁宫。
见着宛如神仙妃子一般光彩照人的皇后娘娘时,他咬咬牙,再度重重地跪了下来:“罪奴见过娘娘。”这一跪,对李广的膝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的唇色瞬间雪白一片,片刻间就已是汗湿重衣,险些倒在地上。不过,为了不让这几个时辰吃的苦头功亏一篑,他依旧咬着牙坚持下来,叩首行礼:“娘娘,罪奴想就诸王馆一事请罪认错……”
“……你说罢。”张清皎见他宛如重伤者,心中的气恼也消解了不少。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认为犯错者便必须付出代价,却并不喜用重刑重罚。如果李广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在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与诚意的情况下,她自然会听他将此事解释清楚。
“昨日深夜,罪奴才得知此事的原委。虽并非罪奴指使,但罪魁祸首说来说去也与罪奴脱不开干系。”李广三言两语将自己的过错明明白白地指出来,便说起了冯太监一事。根据冯太监招认,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也并未做甚么遮掩的功夫,不过是收受了些贿赂而已。
“遴选驸马的圣旨颁布后不久,冯内侍在外头采买的时候听人提起,有个商户人家出身的男子想尚主,又担心没有门路无法通过礼部初审,正在四处寻找门路。他便生出了贪念,与那男子——也就是诏狱里关着的袁相说,他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只要袁家能拿出足够的银两打点,他便保证让他尚主。”
“袁相见他不像是个没权没势的内宦,便信了他所言,给了他不少好处。他尝到了甜头,便四处哄骗,诓了不少商户人家子弟,又借着罪奴的名号给礼部初审的官员施压,让这些人都通过初审进了诸王馆。”
“袁相等人见他果真有本事,便按他所言,又给了他足足十几万两银,指望着他让他们尚主。可他哪有那样的本事,昨夜便寻着了罪奴,借着给罪奴购置了一间宅子的名义,让罪奴去见见那些商户,暂时给他们定一定心。”
“罪奴识破了他的伎俩,便赶紧将他捆了起来,只等今日向娘娘请过罪后,再交给陈提督和竹楼先生发落。”李广说罢,伏在地上道,“都怪罪奴识人不清,因此人是同乡,才与他走得近些。却不想,他竟敢借着罪奴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主意打到了两位长公主殿下的婚事上……”
张清皎听罢,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若是一切果真如李广所言,那此事显然是个闹剧。不过是利欲熏心之辈一拍即合,所以才闹出了这等事来。以这冯内侍的权势,绝对不可能左右长公主的婚事。就算他抬出了李广,袁相等人若是无法如愿尚主,想必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幸而覃敬发现得早,不然,此事迟早都会闹得满城风雨。
“如此说来,这姓冯的内侍只是想借着坤宁宫的势头骗取钱财,而袁相等人却相信,他们只要愿意给钱就能尚主。不敬皇家,蔑视公主之尊,可真是一丘之貉。”她淡淡地道,垂眼望向李广,“至于你……李广,你觉得,有多少人会相信你并非主使?”
李广沉默片刻,哑声道:“罪奴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毕竟那冯内侍平日与罪奴走得极近,甚至口称罪奴为‘干爹’。他收受了贿赂后,还舍出重金给罪奴买了一间宅子,口口声声说要孝敬罪奴。怎么看,罪奴都能在此事中牟利。”
“可是,罪奴也知道,娘娘明察秋毫,定会相信罪奴不过是受他的连累。当然,罪奴并非无过,也犯了识人不明的过错。若是早知冯内侍如此贪婪,便不该与他走得近,不该给他任何借势的机会,更不该助长他的野心。”
闻言,张清皎挑起眉来:“李广,你一向很机敏。闹出这件事之后,你能瞬间做出决断,捆了罪魁祸首后并不赶紧过来邀功,顺带将一切撇清,反倒是跪在外头,想借着苦肉计打动万岁爷,进而打动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一样想得那般周全。”
李广愣住了,赶紧叩首:“……罪奴自作聪明,望娘娘恕罪!”这一瞬,他无比懊悔。早知如此,便不该盘算着这种小伎俩。他早便该知道,正如皇后娘娘是万岁爷的逆鳞,万岁爷也同样是皇后娘娘的逆鳞。胆敢利用万岁爷的善心,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会容忍他?
张清皎注视着他,知道他是真心懊悔,方接着道:“正因你足够机敏,所以我才相信你,绝不会做出公然收受贿赂买卖驸马这等事来。毕竟,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身边的人,就算你们短时间内攒不下数万两银,平日里的赏赐也很是不少了。更不必说,对于你而言,眼下更看重的是地位,而非银两。”
李广再度怔了怔,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未想过,皇后娘娘竟然早就已经将他看穿了!
可不是么?若非他更看重地位,更看重“大太监”所带来的权势,他如何会愿意离开乾清宫?谁都知道,万岁爷是极为念旧情的,留在万岁爷身边,日后的前程定然不会少。说不得熬上数十年后,便能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他眼睁睁地看着怀恩回来,看着万岁爷倚重萧敬等人,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那时候怀恩身体不好,或许熬不住几年。可还有萧敬呢!他身体硬朗,而万岁爷龙体一向虚弱,说句大不敬的话,指不定萧敬能一直熬到山陵崩的时候!那时候他算甚么?顶多是一个在御前侍奉过的司礼监太监而已!新皇即位之后,他还能往上走么?没了万岁爷的情分,又没有足够的地位,熬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剩下什么?
因此,仔细权衡之后,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下去!!
与万岁爷相比,皇后娘娘身边没有人,后来也只得戴义一个大太监跟了过来。戴义年纪大,只要能熬过了他,他就能出头。所以,在坤宁宫,他一直很努力地博得皇后娘娘的赏识,勤勤恳恳地替娘娘办事。可他却没料到,自己的意图早就被娘娘看破了……如此说来,难道他……已经彻底没了指望?
想到此,李广一脸失魂落魄,瞬间便如同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
第370章 赏罚分明
对于这等野心勃勃的下属, 张清皎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这一回, 李广自己栽了跟头, 她必须给他好好地立一立规矩,他才会真正对她产生敬畏感。不然,若是等他日后野心持续膨胀起来,恐怕便极有可能失去控制。到得那时候, 她便不得不将他剪除,既容易元气大伤, 亦可能伤了朱祐樘。无论如何, 此人总归是自幼陪伴他长大的。他不守规矩出了事, 恐怕会令他自责难过。
李广自是不知皇后娘娘的苦心, 瘫倒在地上后, 一直喃喃着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敢再胡思乱想了,日后必定会对娘娘忠心耿耿之类的话。
张清皎听他表忠心, 知道眼下他至少已经收起了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骄矜自傲,点点头道:“我会考虑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不过,对于此事,该罚的依旧须得罚,该赏的也依旧须得赏。你觉得呢?”
李广双目瞬间亮了起来, 忍着疼痛直起身叩首道:“娘娘所言极是!罪奴任凭娘娘惩罚!”
“皮肉之苦你已经领受了,自是不必再罚。只是,别的惩处, 我还须得想一想。此外,你将罪魁祸首抓获,戴罪立功,我也会酌情考虑如何奖赏你。”张清皎道,“你都伤成这样了,先将膝盖好好地治一治罢。”
“奴婢跪谢娘娘隆恩!”李广赶紧接道,险些喜极而泣。不过是片刻间,他便经历了大悲大喜,从小心翼翼暗自窃喜转眼间变成万念俱灰,几乎已经绝望之后又渐渐重新燃起了希望——仿佛将一辈子的恐慌、畏惧、绝望与喜悦都尝遍了。自此,他不敢再有他想,满心都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再也没有了从前那些小心思,倒是显得真诚了不少。
张清皎便示意周围的小太监将他抬回去,顺带给他请个宦医仔细看看。如果宦医治不了,便请尚医局的宫医给他治。所谓宦医,就是比照尚医局的医女而培养的宦官医者。毕竟宫内宦官数量庞大,尚医局人数少,又都是女子,无法满足所有宦官看病的需求。因此,尚医局早便招募了上百名有志于学医的宦官,经过这几年,教了他们不少粗浅的医术。假以时日,指不定这些宦官的医术不会比宫外的大夫差。
李广连连谢恩,满脸泪光地被抬了出去。等到周围恢复平静后,一直侍立在旁边的肖尚宫方叹道:“这李广在宫里过了这么些年,怎么还不知晓少与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来往的道理。若非他有意放纵,别人也断然不可能凑到他跟前来送甚么孝敬,如今也不会闹出这种事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不是他自己立身不正,又如何会招来这样的小人阿附呢?
“是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宫中,更不该为名利而结交。”沈尚仪叹道,“娘娘,这事儿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最终该如何处置?”
“内侍按照宫规处置即可。”张清皎淡淡地道,“至于那些商户子弟,便交给锦衣卫,按大明律来处置罢。”她只处理宫内事务,宫外事务自然不会轻易插手。况且,这件事怎么也该告诉朱祐樘。不过是先前尚未查出罪魁祸首来,她不想让他跟着为此事焦急,所以才隐瞒了他两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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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李广早就将人捆住了,不久之后,那冯太监以及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就被东厂提到了诏狱里。没有经过任何审讯,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事的前前后后都说得明明白白。王链将袁相和礼部官员带出来指认,都指认是他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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