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时间难以促成税赋变革之事,朱祐樘将张清皎劝他的话记在了心里,打算不动声色地推动一些细微的变革。堪合皇亲国戚的庄田一事自然便是眼下最容易着手的,于是他便重新关注起了此事,每日早朝时都须得过问。
某些皇亲国戚原本以为佯作镇定地拖过这些时日便能保住吞进肚子里的肥肉,却不想自家再度回到了风口浪尖。京中不知何时传出了童谣,不仅夸赞张家、王家、周家的家风清正,还暗讽那些迟迟没有任何表示的人家犹如暴发户一般贪婪。甚至连自家男男女女出门参加宴席,亦会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
这时候,又有几位亲王与长公主出面,亲自劝自己的外家将那些强占的庄田主动还回去。更有瑞安侯王家和寿宁伯张家派了家中子弟,游说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家。经过众人齐心协力劝导,越来越多的皇亲国戚选择了主动归还。甚至有些身在故乡、不在京城之中的国戚,也将自己悄悄占的数十亩上百亩地都还了回去。
在一日胜过一日的压力底下,依然负隅顽抗的人家愈来愈少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无疑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了。周家自先帝时期发迹,本便不知从先帝处讨得了多少庄田,私底下更是使尽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可因着他们是周太皇太后的兄弟,所犯之事又不如欺男霸女的万贵妃娘家醒目的缘故,所以才没有人揭破他们的真面目,更不敢告上官府为自己伸冤。
如今归还强占庄田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周家反倒是毫无动静,既不主动邀请户部堪合田地以证清白,也不肯做出姿态来归还田地,自是令许多人都觉得不满。原有想给他们留颜面的言官索性搜集了不少他们强占民田的证据,直接捋袖子弹劾。
周家本是寻常农户,对田地格外执着。即使到了这时候,周寿和周彧两兄弟也实在是舍不得将口里的肉吐出来。两人便哭丧着脸去觐见周太皇太后,试图让她在朱祐樘跟前替他们说几句话,劝皇帝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都已经有那么多人归还了田庄,还不够么?难不成陛下想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逼死,必得让我们将自家的田地都拿出来才肯善罢甘休?”周彧抹着泪道,“这可是咱们周家以后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根本哪!”
“陛下行事从不会像这回那般咄咄逼人。”周寿倒是平静些,皱着眉道,“这次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混账玩意儿挑唆,竟是朝着自家人磨刀了。呵,王家和张家倒是聪明,早早地撇清了关系,还落了个好名声。可咱们周家呢?就算是如今拿出几个庄子,名声也都已经坏了!”
周太皇太后半闭着眼,转着手中的佛珠,并未言语。
周彧不由得急了:“阿姐,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些可都是咱们周家的田庄!若是这回被逼着拿出去了些,难不成下一回又有人胡言乱语,咱们便再拿出去些?!一次又一次地从咱们身上割肉,这是将咱们家当成甚么了?!”
“阿姐,我们也并不是舍不得一两个田庄。”周寿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赶紧表明态度,“就怕此事一旦开了口子,日后便不会了结。咱们家哪有那么多田庄能‘归还’的?恐怕再过几次就须得将先帝赏下来的庄田拿出去了!”
周太皇太后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了半天苦,核心思想便是“不是我们拿不出来,是我们怕以后被人讹上,所以这回也不能示弱”云云。她听得蹙起眉,抬了抬眼皮:“那你们如实告诉我,你们强占了多少个庄子?”
周寿与周彧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两人交换了眼色,周寿方试探着道:“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原是家中不争气的子弟闹出来的,我们俩也并不知晓。也就是这一回陛下发了圣旨,那些混账才与我们坦白。不然,我们也会像王家和张家那样,让户部前来堪合了。”
周太皇太后牵了牵唇角,淡淡地道:“你们不必与我说这些,只需告诉我,周家究竟强占了多少个庄子就是了。”她还能不知道这两个弟弟的性子么?将自家的田产与店铺握得紧紧的,连弟媳妇都难沾手,美其名曰是妇人不懂得经营。既然他们看得如此之紧,又怎么会不知道强占庄田之事?说不得便是他们俩做的好事,却都推脱到晚辈身上了。
“……也就是,三四个罢。”周彧小心翼翼地道。
周太皇太后挑起眉,似笑非笑道:“是么?”
周寿心一横,如实道:“两家合计约有十五六个。”
“‘三四个’与‘十五六个’,也未免相差得太多了。”周太皇太后一时间有些无言,“这回便是还回去三四个,不还剩下十来个么?你们难道连三四个庄子都舍不得?非得让那些言官天天弹劾,指着周家的鼻子责骂?”
“这一次还了三四个,那下一次呢?”周彧急道,“阿姐,这不是还多少庄子的事,而是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周家啊!若是别人以为咱们软弱好欺负,下一回又欺上门来,难不成咱们又还三四个,再还三四个,将咱们的家产都还得干干净净?!”
“怎么?你还想一个庄子都不还,就这么熬过去不成?”周太皇太后冷哼,见周彧目光闪烁,不由得冷笑道,“若果真如此,那周家便如你们二人所愿,彻底成了京城里的笑话!有锦衣卫在,查出你们强占了多少田庄是迟早的事!到得那时候,刑部、大理寺、督察院拿着证人与诉状来提审你们,你们才觉得周家有颜面是不是?!”
周彧与周寿顿时哑口无言。便听周太皇太后继续道:“不妨先退一步,做个认错的姿态来,且还几个庄子。若是下回他们再敢继续逼迫,我再替你们说话,也算是有些底气。不然,岂不成了我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支持你们二人强占田庄?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是,是我们思虑不周……”周寿兄弟二人见她已经摆明了态度,只得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只是,一想到至少得还三四个庄子,两人便都心头滴血,脸上再也露不出半点笑意。这当真是割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张鹤龄:吃到嘴里的~~给我吐出来~~~
张延龄:→ →,心情不错?
张鹤龄:呵呵,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第386章 宗室入京
次日早朝时分, 好不容易来一趟朝会的周寿与周彧便联名上了折子, 各自归还了两个田庄。两兄弟抖着满是皱纹的脸皮, 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勉强做出了歉疚之状,满口皆是不曾好好教导子弟与约束家仆云云。但在朝廷群臣的火眼金睛看来,他们眼底却没有任何懊悔,唯有对田庄的不舍与被迫拿出田庄的怨怼。
朱祐樘只当作没瞧出他们的满心不甘, 微笑着褒奖了他们几句。他知道周家强占的田庄必定远远不止这四个庄子,但他们既然愿意退一步表明态度, 他便不适合在此时此刻继续穷追猛打。就算是看在周太皇太后愿意约束他们的份上, 也须得给他们留些颜面才好。至于剩下的庄子, 他迟早会让他们乖乖拿出来的。
连周家都主动认错还了庄子, 剩下的皇亲国戚们哪敢梗着脖子与皇帝陛下对着干?君不见, 最有势力的几个外戚家族周家、王家和张家都已经紧赶慢赶地向皇帝陛下表忠心了么?他们怎么可能还觉得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便会安然无恙?
于是,就在这日上午,剩下的所有皇亲国戚都赶紧上折子争先恐后地还田庄。朱祐樘遂着令户部统计他们归还的田庄亩数, 将这些田地还给当时的苦主。回坤宁宫用午膳时,他不免提到了此事,笑道:“原以为,祖母说不得会一意护住他们,须得我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她。却不想,祖母竟是主动说服他们归还了田庄。”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 自是与周太皇太后素来的行事之风有关。据他所知,周太皇太后一向护短,对娘家兄弟更是颇多照顾。虽不至于主动替他们讨要甚么赏赐, 却从不会拒绝父皇的重赏,更默许了周家兄弟时不时便上奏乞求田庄之流的行径。若非她有意纵容,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也不敢如此猖狂地四处强占田地。
谁知,这一回,周太皇太后的做派与往日竟是完全相反。这如何能不令他觉得疑惑呢?“或许,周家这回在风口浪尖之上,若一步踏错便会影响阖家的声名,祖母才会考虑‘后退一步,海阔天空’罢。”
张清皎略作思索,笑道:“周家的名声不过是其一罢了。以祖母的脾气,若是真拧起来,铁了心就想保住周家的田庄,你也未必能说服她。至于名声,以周家如今的地位,名声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他们又不出仕,要名声有何用?总归平日里攀附他们的人不少,又不至于像万家那般劣名远扬,便足够了。”
“噢?那卿卿说说,其二究竟是……”朱祐樘挑起眉来。
“万岁爷难道忘了不成?崇王不是眼看着便要进京了么?”张清皎意味深长地道,“与数年不曾见面的幼子相比,不过是吃些小亏的娘家显然不那么重要。眼下祖母最看重的便是与崇王相聚,她不希望因周家之事影响自己与崇王见面,当然须得顾全大局。不然,若是生出了甚么变故,岂不是她平生最大的遗憾?”
朱祐樘顿时回过味来,点头笑道:“还是卿卿更懂得祖母的心思。”
“我不是懂得祖母的心思,而是懂得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心思。”张清皎道,“若换了我,也同样会选择让娘家略受些小委屈,以见到儿子为重。”
最近周太皇太后时常流露出心不在焉之状,想来也是随着见崇王的时日越来越近,越发紧张不安的缘故。她也能够理解,毕竟母子俩已经整整二十年不曾见过面了。在这种时刻,周太皇太后比谁都不希望惹恼了朱祐樘。虽然朱祐樘性情温和,但对皇亲国戚们的逾矩行径,显然是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算能劝得他心软,惹恼了那群战斗力格外强悍的言官,说不得周家以及崇王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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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帝后携着两个孩子去仁寿宫问安的时候,周太皇太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崇王:“皇帝,眼见着都已经十月末了,你六叔眼下到哪儿了?甚么时候才能进京城?如今外头已经天寒地冻的,若他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祖母放心,六叔的饮食起居都有服侍的人照料,不会出甚么纰漏。不过,六叔就藩汝宁府,位于河南,离京城确实有一段距离。即便紧赶慢赶,也至少须得大半个月。且孙儿不忍心六叔舟车劳顿,特地命锦衣卫莫要急着赶路,免得累着了六叔。因此,六叔动身之后,须得一个月左右方能进京。”朱祐樘微微笑道。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难免流露出失落之色,隐约间又有些嗔怪之意。不过,念头在心里稍转了转,她便叹道:“你考虑得很周全。若是不让他行得慢些,指不定途中就累病了。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的天候便不适合急着赶路。”王太后在一旁笑道,“确实须得处处谨慎些。母后,崇王上回的信中说到,他是九月末动身的。想来,十月末怎么也能赶到了罢。”说着,她以眼角余光瞥了瞥邵太妃:“只是可惜,祐杬今年刚就藩,也不好叫他立时便回京。不然,咱们一家子人就齐全了。”
邵太妃听了,脸一阵青一阵白,垂下首不语。她如今遭了周太皇太后厌恶,周太皇太后甚至曾明言不想见着她。可身为晚辈,哪有长辈不喜便不来晨昏定省的道理?即便明知每日定时定点地来到仁寿宫问安,也没有人会给她好脸色,她亦只能厚着脸皮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
说到朱祐杬就藩一事的时候,邵太妃比任何人都觉得委屈,也比任何人都不敢多言。她也并不是不想念儿子,更不是不想见到儿孙,可那不是没有法子么?说不得等到多少年之后,所有一切都彻底成为过去,皇帝不再是这个皇帝,祐杬便能像崇王一样安安生生地回京瞧瞧呢?先帝在世的时候,崇王哪敢流露出回京的心思?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当然,没有人会关心邵太妃在想些甚么。周太皇太后连理都不理会她,点头道:“明年倒是可让祐杬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也好教咱们瞧瞧孩子生得如何。说来,皇帝,这回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名宗室入京,你打算如何安排?诸王馆里已经住了祐棆,怕是怎么挤也不可能挤得下罢。”
“诸王馆收拾出来后,顶多也只能安排三四名藩王住下。”朱祐樘道,“孙儿想着,祐槟那儿也有现成的府邸,也能接应三四位藩王。再有些其他宗室,居住的规格没有必要太高,孙儿便请重庆姑母和嘉善姑母借出两座别院,略看顾些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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