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便安心了。”张清皎道,打量着谈允贤的神色,“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怎么觉着谈娘子像是有些心事?是最近遇到了疑难杂症?还是有别的难处?若是你不介意,不妨与我说一说?”
谈允贤怔住了,微微蹙起眉道:“我亦不知该与娘娘说些甚么,因为连我自己也并未想清楚。我只是觉得,眼下的生活固然安稳,却似乎并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顿了顿,她苦笑着道:“娘娘,我这么说并没有他意,而是如今的生活仿佛与从前有差别,不再令我满足,亦不再令我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医术之中。”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张清皎点了点头,“刚来宫中的时候,你的神色不似如今这般迷茫。那时的你想得很清楚——留在宫中便能光明正大地给人诊脉治病,精进自己的医术,还能随时与诸多大家一起辨症。所以,你高高兴兴地留了下来。可如今,宫里已经不能让你提升医术了。”
谈允贤眉间微展,叹道:“确实如此。”
“你可曾想过,原因为何?”张清皎又问,“是你的医术已经再无精进的余地了?还是你觉得尚医局所有人的医术都未得寸进,你从那些大家身上再也学不到更多,所以才会觉得有些失望?”
谈允贤摇首道:“不,我与尚医局诸位大家之间,依然有云泥之隔。她们曾在民间行医多年,见过上千种病状,治愈过成千上万的人。我与她们相比,不过是萤火与皓月罢了。可仔细想想,我的苦恼也正在于此。她们的经验与见识都远远超过我,她们所提的许多病症我都从未见过,便是生生背下来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便是有朝一日能遇见那样的病症,恐怕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该如何治,更不知该如何变通。”
“确实,行医之道,在于经验的累积。”张清皎感慨道,“若是没有经验,不曾遇见也不曾治疗过,所背的医书所记的药方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所以,你之所以犯难,是觉得一直待在宫中,所见的病人有限?”
谈允贤双颊微红,垂下首:“是啊,宫女的病,反反复复也就那些种类。我治愈的人再多,也只是在这些有限的种类中有所了悟。可是女子的病症又何止成百呢?尚医局大家们提起的许多病例,我都从未听说过,更不必说遇见了。所以,我曾想过,是否能向娘娘提出,将那些给官宦内眷看病的活儿都交给我。娘娘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本不该如此得寸进尺。尤其娘娘最近身子重,我若是走开了……”
“若是你愿意四处奔走,这倒是无妨。”张清皎打断了她,浅笑道,“我这儿也不过是三日一请脉的小事罢了,只需耽误你一两个时辰即可。”
“不,娘娘的身子最为紧要。而且,与娘娘说话也时常能令我茅塞顿开。我倒希望每三日能有半天来见娘娘。”谈允贤道,“只要娘娘不嫌弃我怠慢,我很愿意坐在娘娘身边,听娘娘说宫里宫外发生的各种事。”
张清皎挑眉笑了:“与谈娘子说话,我亦是获益良多。你对医道的赤诚之心,亦令我十分感佩。如你这般品性坚定医术高明的女医不收徒弟,真是太可惜了。”尚医局内所有尚医与宫医都能收徒,唯独谈允贤以自己医术尚未小成,不愿意误人子弟而婉拒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自己的医术尚未到传道受业解惑的程度。不过,再等十载或二十载,或许便可授徒了罢。”谈允贤道。
“那便太迟了。”张清皎摇首道,“十载或是二十载间,因男女大防或种种羞于启齿之故而强忍病痛的女子,会有多少呢?当初我设尚医局,便是觉得就连皇宫中都没有医术高明的女医,只能任太医离得远远的望闻问切,委实太荒谬了。妇人之疾,生产之事,没有家学渊源亦不曾看过多少病例的太医又如何能懂,如何能治?”
“如今的世道,唯有女医能施救女子,可却偏偏数千人也未必能遇见一位女医。许多女子便只能苦苦忍痛,甚至就这样不明就里地病倒病故。所以,我希望有许许多多像谈娘子一样的女医能够挺身而出,为天下所有女子化解病痛。”
谈允贤心神一震,微微睁大双眸:“娘娘……”
张清皎长叹道:“与其让你去官宦人家看病,满京城地四处奔忙,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开一家女医堂。与谈老先生的‘仁安堂’同样,不仅给人看病,还收女医学生作徒弟,带着她们一同精进医术。数年后,不仅京城有女医堂,或许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府城中都会有女医,所有女子都知道该去何处寻女医治病。如此,天下女子当可康健矣。”
谈允贤不由得恍然,目光中多了几许沉思之色:“娘娘所思所想之深远,令我甚为佩服。只是,以我眼下的医术,真的能够传道受业解惑么?”
“为何不可?遍数宫中女医,唯有你有这样的胆气,唯有你孜孜不倦地追求医术精进,唯有你能求新求变。而且,弟子不必不如师,师者不必贤于弟子。教学相长,互为师生,不是更合适么?”张清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谈娘子,女医堂之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你再仔细想想罢,若是有心要做成此事,咱们还须得好生打算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抓虫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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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堂是娘娘设尚医局的时候就考虑的事情~
可能有些细节没有写得很清楚,明天我再改改~
第400章 开济慈堂
朱祐樘回坤宁宫后, 便听见张清皎吩咐宫人给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发帖子, 邀她们明天入宫共商女医堂之事。他略作思索, 笑问:“开女医堂?莫非卿卿在设尚医局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今日?”
“是啊,我曾见过家中亲眷被世情规矩所误,拖着病痛不肯看大夫, 最后被耽误了病情,请来大夫也已是束手无策。那时候我便想着:医者眼里本不该有男女大防, 都是病人。可若是如今的世道无法接受这种想法, 那便唯有女医方能解决妇女之疾。”张清皎道。那时候她刚适应这个世界, 森严的礼教足以让她震惊。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 竟然连正常的医患关系都受到了影响。
“世俗如此, 确实只能迎刃而解。”朱祐樘接道,“不过,这些年都不曾听你提起此事, 为何今日突然想了起来?尚医局的那些医女,已经能够放出宫去给人看病了么?照我看,她们还差着两三成。”
“她们确实不够,但谈娘子的医术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张清皎勾起唇角,“她们也只需跟在谈娘子身边几年,就能独立设女医堂。若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起诊治一方病人的责任, 数年之间,女医堂就能遍地开花了。到得那时候,国朝每一个女子生病时都能得到医治, 身体愈发康健。而女子身子康健了,孩子的身子骨自然便强健。一代胜过一代,指日可待。”
朱祐樘怔了怔,沉思道:“卿卿所言,很有道理。说起来身体强健,我忽然想起了军中。是否每个卫府也都该有专门的大夫,医治跌打损伤、剑伤、刀伤、箭伤之流?军户之家,尤其需要身强体健的儿女。”
“军医?”张清皎脱口而出,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后不由得清咳两声,“边疆将士都是在刀光剑影中保家卫国,自然须得有足够的医者保证他们身强体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照我说,最好人人都能懂些粗浅的医治之法。如此,万一遇到事,也能及时处置伤口,撑到大夫来救治的时候。”
朱祐樘陷入了思索中,并未注意到她的些微异样:“是啊,若能及时救治,何至于每回都伤亡那么多人……不过,太医中并没有擅长跌打损伤的,此事还须得邀民间的名医来帮忙。仿照谈老先生的‘仁安堂’与卿卿你们开设的‘女医堂’,专门设——‘军医堂’。唔,军医可能须得在战场上来去,可召军户之子学医。”
“军医堂”之事,次日朱祐樘便召了几位阁老来乾清宫商讨。与此同时,张清皎也正与长公主们商议如何设女医堂:“今儿一早便接到谈娘子的折子,说她已经考虑清楚了。她先前所虑者,仅有自己,仅有医术。而我所虑者,是天下女子,是行医之道。因此,若她能帮着我实现此愿,此生便再无遗憾了。谈娘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设女医堂的时机便在此时此刻,不必再等下去了。”
“每回听嫂嫂说起这件事,我便不禁心潮澎湃。”仁和长公主道,“以前我以为‘讳疾忌医’这种事定然不常见,谁不知道得了病便应该看大夫呢?可这几年与那些官宦内眷接触了才知道,不少人家都囿于成见,并不愿说出自己的病情病状,亦无法接受年轻的大夫前来医治。一者她们认为年轻大夫没有经验,行医必定不如老大夫;二者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所致。礼教严格的人家,甚至连六十岁以上的老大夫也只能悬丝诊脉。”
“竟是如此?”德清长公主与仙游长公主生长在宫中,从未听说过这些,都觉得很惊讶。
永康长公主接道:“不说别人,就说驸马的姐姐罢,每日里都恹恹的,说身体不适,却也根本不提让大夫前来看看的事,只说用几付方子养着。这两天我才知道她患了女儿病,羞于看大夫,只能婉转托人开了些药压着病症。我正打算从宫中请一位宫医给她瞧瞧呢,若女医堂开了,倒可让她直接去女医堂寻医问诊。”
“且不说这些了,设女医堂,一则须得选地方,二则须得想清楚布局,三则须得按布局改建屋子,四则须得有足够多的女医,五则须得招纳更多的女医徒弟。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须得商议。”张清皎道,“咱们便一样一样地说清楚罢。”
“选地方不难,如今嫂嫂手头上应该有不少宅子,选一座离宫中近些的三进院子即可。”仁和长公主眼眸一转,便已经初有成算,“第一进便用来开药坐诊,仿效寻常医堂与仁安堂,接病症不重的病人。第二进用来招待病症较重需要照顾的病人,以及那些不欲旁人知晓的官宦人家内眷。第三进则用来给女医以及徒弟们日常授课以及作为暂时落脚的寮舍。”
“你去过仁安堂了?”张清皎微微一笑,“你所说的布局,与仁安堂很相似。”
“京中大名鼎鼎的仁安堂,怎能不去瞧瞧?”仁和长公主挑起眉,“设女医堂与仁安堂的目的几乎没有甚么差别,两者布局自然相似。不过,最近听说仁安堂似乎因病人与学徒越来越多,意图改建了。等到女医堂也需要改建的时候,咱们再想想如何扩一扩。”
张清皎颔首道:“有仁安堂的营造法式图,咱们的女医堂便可照此改建。不过,女医堂毕竟不同于寻常医馆,可能还得官府甚至是锦衣卫格外看顾一些。绝不能让宵小之辈闯入,惊扰女医与病人。因此,围墙须得加高,围墙外须得视野不受遮蔽,围墙内则多植树木花草,务必布置得清幽宜人些。”
“嫂嫂方才说的一二三都已经商议完了,四五呢?”仙游长公主问。
“是啊,光有谈娘子一人可不够,照管不过来。”德清长公主道。
“这么些年来,尚医局带了数十位医女,总能匀出来些。”张清皎道。旁边正在给她斟茶的云安听了,默不作声地避到一旁,佯装自己不存在。张清皎似笑非笑地瞥了瞥她:“先问问她们,是否愿意出宫罢。今年放归的宫人里,定然需要有医女。不然,这女医堂怕是暂时只能靠着谈娘子支应了。”
“是啊,不少医女的医术也已经颇为不错了。”永康长公主道,“便是与民间的寻常大夫相比,也只是差着些看重症的经验而已。要知道,宫里这么多宫女的病症,如今都是由医女来瞧的,唯有重症才会交给宫医诊断开方。”
“确实,她们不过是差些经验罢了。谈娘子若能带着她们行几年医,她们便足可出师了。另外,我希望李婆婆也能时不时地出宫去指点指点产术之道。妇人生产,如同越过鬼门关。女医堂必须有精通产术的女医,谈娘子虽样样都高明,于产术一道依然欠缺些经历。”张清皎道,“医女放归一事,便交给肖尚宫与沈尚仪罢。”
“那召女医徒弟呢?”仁和长公主蹙起眉,“那些官宦勋贵内眷都觉得,略通歧黄之术算是不务正业。真让她们的孩子去当女医,她们定然会觉得丢家人的颜面。便是殷实人家,也是这样想的——哪有妇人抛头露面去行医的道理。”
张清皎叹道:“这样的人家,唯有她们尝着了有女医的好处,她们才愿意渐渐转变念头。又或许,即使尝着了好处,她们也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这样的好处,将行医视为贱业。女医徒弟,暂时只能从行医世家中寻一些。毕竟世代行医,知道行医的好处与苦处,也更愿意女儿与医药打交道。便如同谈娘子一般家学渊源,说不得有些学医的经验,也更好教。”
“还可让那些平头百姓或者清贫之家的小姑娘来学。”永康长公主道,“甚至……听说有些人过不下去了就会买卖自家的孩子,咱们可将这些孩子买来,给她们一份差事养活自己。或是学绣活也罢,或是学医也罢,甚至是学工匠百艺也罢,总归咱们这些工坊里都需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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