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承思重新回来时,便只剩了他与降香二人。
他用玉钩钩起低垂的帐幔,坐在床边。
正与降香面对面。
朦胧灯火下,她也看得清楚:
他身上仍穿着新郎的吉服,面上泛着绯红,额角两鬓冒出细汗,眉间尽是戾气——要招待宾客,还要记挂晕倒的新娘,忙碌到半夜,来不及收拾自己——可不得生气?
降香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脱口而出:“对不起……还要按制行礼吗?”
也不知是屋内暗红的灯火,暖暖地熏走她身上原本的寒意,再把她熏得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还是眼前这位玉面朱唇,雪肤花貌,狐仙山精一般的人物,引诱她失去了清明。
谢承思听罢,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袖里掏出一方丝帕,伸手将她唇边残留的药渍揩去,动作粗暴,没有一丝怜惜的意味:
“不需要!”
“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叫蒋神医再来一趟,开一副药,将肚子里这胎落了。”
谢承思解开腰间玉带,卸下玉冠,除去绛袍,随意地堆放在手边。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随口提到,语气却果断不容情。
“为什么?”降香双手撑着上身,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往前倾,似乎十分急切。
“你不是听他说了吗?这胎不过一月不到,还没成形,反应就这么大,落了又不会怎样,总比之后任它空耗身子要强。”谢承思仍在慢条斯理地更衣。
“不好!”降香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试图说服他停下,“我想生下来——”
谢承思果然停下了。
他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缓缓地转动,直到转向她。
眉头蹙得更紧,几乎拧成一团,面色黑沉得像是要滴水。
降香却不管这些,信誓旦旦,坚定地继续开口:“我想要这个孩子。”
仿佛丝毫不畏惧她与谢承思之间隔着的仇恨。
也对养育一个新生命胸有成竹。
谢承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怒瞪着她,掰开她的手指,自去沐浴了。
吹灯就寝时,也背冲着降香。
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出声:“随你!”
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降香没有回答。
照在床头的灯火,仍然按她的习惯,静静地燃着——只是由平日里的金釭,换成了两只红艳艳的龙凤烛。
她平躺在床上,手臂挨着谢承思的脊背,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入睡。
但她却由兴奋,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没错,是兴奋。
她觉得自己方才,确实是没来由地兴奋了起来。
或许一个与谢承思血脉相连的孩子,更有助于她脱罪——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原谅她,甚至放她走,这些好事未必发生,但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他应当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保持她基本的体面。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靠外的一只手臂,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里有了一个孩子。
它还不到一个月。
再过九个月,它会长大,并且从肚子里掉出来。
真是神奇。
她自小在街头流浪乞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当然也不知道要如何做一个母亲。
平复下去的兴奋,又重新涌了上来。
她不禁要在脑海之中畅想,孩子未来的模样。
最好是要长得像父亲——那样顶尖的相貌,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好看。
降香悄悄地抬起身子,从上往下地俯视身旁闭着眼睛的人。
因为他背对着她,是侧躺的姿势,只能看见一边的脸——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密密地交迭着,像是枝桠丛生的树林。
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但降香忍住了。
她又悄悄地躺回去,继续幻想她的孩子。
最好是聪明的,乖乖的——就算她这个母亲结局不好,孩子也能顺遂地长大。
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她梦到自己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婴儿在她的怀中不停地挣扎扭动。
婴儿很重,让她从飘飘浮浮,无处可去的一片混沌之中,落到了地上。
双脚踩在地上,很踏实。她可以向前走,或者向后退。
可是婴儿突然变得吵了起来,好像一切都因它哭声而震动。
它要什么?
降香摇它,哄它,逗它玩,可是都没有用。
它还在哭,哭声比最尖利的鸽哨,还要刺耳。
好吵好吵好烦好烦好累好累,她要抱不住它了她不要抱它了算了还是换个姿势抱它……然而松手之后,它却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有声音吗?
应该有吧。
无论什么东西摔到地上,都是有声音的。
但她好像听不见了。
婴儿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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