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谢曜理直气壮地拉住降香的手。拉住她的手,是为了偷偷捏她的手心。
母亲的手和别的女人都不同,不仅不软,还覆盖着一层茧,碰上去沙沙的,刺刺的。这种感觉很新奇,使他总忍不住再试。
至于为何要偷偷捏,是因为他已经成熟了,才不是幼稚的小孩子。
只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吵着要捏娘的手!
降香心里藏着事,并未察觉谢曜曲折的心情。
她蹲下身,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对不起,可能要等等才能吃上饭。家里只剩些白菜豆腐,还有蒸饼……我要去坊里找家没关门的食肆,买些酒菜来……你吃得惯吗?”
“没关系!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谢曜高高地挺起小胸脯,右手成拳,拍在上面砰砰响。
“那你愿意随我一道去吗?”降香觉得他太小了,不敢将他一人留在屋子里,便又试探着问。
“愿意!我愿意!我不给你添麻烦!”谢曜继续拍着胸脯保证。
于是,降香牵着谢曜的手,一大一小,走出了巷子,走在暮色中。
谢曜长到四岁,没怎么出过王府,就算是经过街市,也只是坐在马车里,隔着厚厚的帘幕,如今到了苹州,看什么都好玩。
来时已使唤成素买了一大堆玩具,现在有母亲陪伴,更抛去了矜持。
降香原是只想买些烧鸡熟肉,快去快回,免得饿着了孩子。
却被谢曜拖慢了脚步——他见着什么都要去看,见着什么都要问。就连降香请食肆的东家切肉时,也要上去与人家攀谈。
他的童言童语有趣,人长得好看,穿的衣裳更是体面,大家也乐意回答他的问题,不嫌他啰嗦。
便这样一路走,一路与旁人说话,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终于走回了家。
谢曜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降香怕他累着,便单手抱着他,让他坐在她的小臂之上。
另一只手上则拎满了东西——除去等下要吃的,便全是谢曜要的。
他是个直接的小孩,又生在贵人家里,从没有过钱财的烦恼。在他的意识里,他说要买一件东西,就理所当然地会得到它。
对着他的母亲也一样。要什么,便找她去买。
什么消夏的蒲扇,草编的绳子,做针线的笸箩,割草的镰刀,卖花人剩下的莲蓬,统统收入囊中。
买第一样东西时,谢曜信心满满,神气十足,不叫降香帮忙,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拿。可惜眼高手低,东西越买越多,只好麻烦他的母亲。
回家以后,降香想把孩子放下,再去处理今日买的东西,谢曜却像是上了瘾,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降香要去厨房炊饭,孩子也非要扒在她身上,跟过去看。
降香依然纵着他。
活了小半辈子,得了一身蛮力,好歹能有些作用。她在心里自嘲。
“阿娘,你脖子上是什么呀?长长的一条,凸起来了,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谢曜突然问。
他先只是摸到,实在好奇,便要上手翻看。
但降香的衣领高,里面还系了条汗巾,翻不动,他便开口向娘求助。
降香烧水的手顿住了。
“没、没什么……你先下来吧,我要生火了,火也很好玩的。”她将谢曜放到地上,伸手正了正衣襟,将整个脖颈又全藏进汗巾里了。
小孩子都喜欢玩水玩火,看见炉灶里红彤彤的一片,听见草杆树枝劈里啪啦的声音,就止不住地兴奋。
谢曜一下就把自己的问题抛在了脑后。
连热气带着尘烟扑在脸上都不在意,更想不起降香脖子上那条奇怪的东西。
降香手把手地带着他,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教他掰开树枝,往灶下添柴。
谢曜从来没有过这样新鲜的体验。
两只小手在柴灰里摸得黢黑,金贵的衣裳上全是灰印子,早将与父亲相似的那点习惯,抛在了脑后——换作是他父亲,决不可能踏进厨房一步——毕竟,君子远庖厨。
就连吃饭时,也要举着降香为他做的一支小火把。
谢曜带着他小小的火把,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灯。
又带着它在院子的花丛里,照来照去,找藏在树干上的知了,又故意挥舞着它,吸引趋光的蠓虫。
母亲这里就是太小了,如果能有王府的花园一般大,那就更好了。
他要告诉父王,要给母亲修一个跟王府一样大的花园。
降香烧好了水,叫他去沐浴,谢曜不乐意。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不去——不去——”
他在王府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只要大声嚎哭,除了父亲不理他,所有人都会妥协。
他以为母亲也会顺着他。
然而,谢曜的小脑瓜里无论也想不到,降香听他叫喊,也冲着他大叫了起来:“啊啊啊——”
声音比他大上许多。
尽管谢曜扯着嗓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喊声也被她全盖住了。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挫折,一时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等他反应过来,嘴巴不知何时瘪了起来,泪水忍不住地往下落。
他不想尖叫了。
叫了不会有人听见的。
降香顺利地制服了这个不乖的孩子。
顺利地让他坐进浴盆里,任她用布巾沾湿热水,浇在他前胸后背,为他洗去灶房里蹭到的锅灰。
她忍不住要想:我明明不怕他哭。我明明知道怎么对付他。我为什么会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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