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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止这些。

当他看到许一零会去听蒋言柯喜欢的音乐、看他喜欢的电影、认真写下了自己的感想和理解并且对蒋言柯的看法进行猜测和理解时,他开始感到惊讶。

他明白,也许那个人的存在对许一零来说不止是喜欢的对象那么简单。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终于端正了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继续看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好多字。

这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而且,有点辛苦。尽管他知道许一零对此或许乐在其中,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许一零感到辛苦,那种心情就和以前他看许一零熬夜为罗敏做贺卡的时候的心情很像:

大概是有些心疼,还有一些怀疑,怀疑这么做是否值得,此外,还掺杂着些许让他分不清立场的羡慕。

接着往下看,他发现,原来许一零也有和他一样的疑问:

当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观点十分不一致的时候该怎么办,当发现自己和对方有的地方不匹配的时候是否要更努力地理解对方想法里的可取之处甚至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将自己改成迎合对方喜好的模样。

作为“过来人”,许穆玖也许可以说,不要犯糊涂,没必要为了一个人委屈自己,不觉得这样太可怜太可悲了吗?

但他不会这么说。因为对当事人来说,他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如果不愿意改变,以后是否还能遇到比现在这个人更匹配自己的人?况且,不管有多辛苦,他们总能神奇地从目前喜欢一个人的状态中尝到甜头,如果有办法能继续下去,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弃了?

之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许穆玖本来以为自己对以前和沉柯有关的那些早就看明白了,以为自己完全能以一种玩笑的态度去叙述、评价了。

诸如:以前真幼稚啊、当初的自己真好笑啊……

但当他手里捏着许一零的笔记本,看她亲手记下的那些点滴,一些尘封的迷茫、心酸还有无奈好像又重新回来了,它们以新的、这本笔记的形式为载体,慢慢地从指尖和眼球渗透到血管里。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

这段不太寻常的看笔记过程让许穆玖在目睹许一零求母亲不要打电话时心情复杂程度不亚于许一零。

同时,这让他有种或许他能理解许一零的感觉。

可这是真的吗?他真的能感同身受吗?

他本来想找许一零聊一聊,但对方可能是心情不好,一直没有应答,于是他只能作罢。再者,静下心来之后他发现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能跟她说些什么。

劝她想开点?还是跟她说自己以前喜欢别人的时候也遇到困难了?似乎都不妥,她的事还没说定呢,还不至于悲惨到需要他来干涉。

他没有继续干预的理由或者立场,他料想即便他说了她也不会听的。

说到底,他知道自己在她看来也仅仅是个套着家属壳子的局外人罢了。

许穆玖自己和沉柯自然是没有后续的,小升初的时候沉柯去了一所私立重点初中,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有时候他还会拿这件事自我嘲笑:也许他们之间连开始都谈不上,他于那个完美得像天使的女孩而言从来就没有特别之处。

关于许一零和蒋言柯,许穆玖不知道有什么后续,因为后来真的过了太长时间都没再发生别的,他就只能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关于蒋言柯,他所能记住的也只有那个他看过许一零笔记的晚上。

往后,他们家里没人提起,他也没好意思主动跟许一零再提这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堵了一阵子,可他没有更多精力再去关注了。

许穆玖上初二的时候许一零在上六年级,那年寒假和往常一样短。

那段时间许穆玖经常在家和补习班两点一线,并没有很在意家里人的变化。家里没有发生什么事,难得一次比较特殊的事情就是母亲说要带许一零去矫正牙齿。

许一零上面的牙齿有些向外突出,谁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家里人都开始这么认为了。奶奶想起这个就会挑母亲的毛病,说她们穆家的基因不好,遗传给了孩子,还说小姨穆丽梅的牙齿和许一零很像。母亲因为这个和奶奶起过争执,坚持认为那是后天养成的,小时候不是现在这样,和遗传谈不上半点关系,并且要求奶奶不要再扯上穆家的人。

不管怎么说,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都认为趁早矫正效果比较好,所以寒假一开始母亲就带许一零去做了牙齿矫正。

回到家的许一零不仅收获了牙套,还带着红眼眶。

父亲问是不是因为牙疼所以想哭。

母亲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当时箍牙的时候确实看着挺难受的,后来许一零就抱着她,闷在她怀里哭,说了什么“太贵了”、“对不起”、“不在乎”之类的,含含糊糊的,她也没听懂,后来就不肯说话了。母亲猜她大概是心疼钱了。

刚带牙套的那几天许一零总是牙疼,食欲也不怎么好,一直闷闷不乐的。

那之后某一天的下午,许穆玖从补习班下课,到家的时候又被他撞见了许一零在哭。

对方大概是刚洗完脸,还拿毛巾把脸擦干了。

就算是这样,哭过的脸和没哭过的就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许一零那张脸,他可太清楚了,脸上那些红色绝不可能是被冻出来的吧?

许一零发现回来的是许穆玖,似乎稍微松了口气。她慢吞吞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嘴了。

许穆玖就这么站在原地打量许一零。说是打量,或许用局促地盯着更为合适。

是不是哭过了?或者,怎么又哭了?

他省去了这些一看就知道的问题。

“怎么了,你……是不是牙疼了?”

“啊?”

对方有些发懵,她皱着眉,随后又低下了头。

“没事,没有前几天疼了,我就是、刚才照镜子的时候……我照镜子,我看见了、我想起来一些事。”不知刚才的话里哪个字戳中了她的痛点,她说话的声音变成了极力忍耐的哭腔,“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舔牙床,不应该张嘴呼吸。”

许穆玖被许一零突然而来的自责搞得也有些懵:“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们……”许一零嘴里蹦出几个字,回忆让她的眉头拧得更紧,瞥向别处的眼神有些哀伤,她因为出神而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回答道:

“我想起来,他们、他说我的牙突出来,不好看,我记得他说、说我以为自己是兔子,其实我是老鼠……”

她记得自己当时万分羞愧和想落荒而逃的心情,没有胆量也没有意识再去追究这句评价的源头以及后来蒋言柯也和其他人一样这么对她说的原因,更不敢再去质问自己该拿以前她自己憧憬的那些东西怎么办。

她还做不到完全用学来的道理武装自己的内心,她不可能做到对那些人、尤其是蒋言柯说的话毫不在意。

过去的那天和今天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在脑海中交织重迭,牙齿的疼痛让她心底本就蒙着一层委屈,她的自作多情让她在面对那种她不愿意接受的评价时觉得她自己才是理亏的。她越是联想、回忆,越是发觉别人所言是真相,心里曾经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培养起来的自信自尊就被碾得越碎。

许一零紧攥着自己的衣服,说的话断断续续,讲的内容让此刻听着的两个人都开始不好受,刚才好不容易洗掉的眼泪又重新聚在她眼眶里滴落到地板上。

许穆玖有些失措,一遍找纸巾一边斥道:“谁说的,怎么讲话这么难听啊!”

“我会照镜子,我看得见,我觉得他们讲的没错,可、可是我就是……就是听着特别、特别难受……”许一零撇着嘴,吸着鼻子,呼吸一抽一抽的,现在一边回想一遍讲的那些事让她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我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也这么说,为什么他又说嫌我烦,说我给他惹麻烦,被我喜欢很丢脸,他的好朋友其实不止我一个,我以为他觉得我特别,他没有、他、我总是想起来他的事,就是那种、那种被讨厌的感觉,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我一想到妈给我整牙花这么多钱、我想到以前她因为那件事骂过我,我就觉得、特别后悔,我觉得我对不起她,我一点都忘不了,我每次一想起来,就觉得、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差……”

她再也讲不出完整的话,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

“不是这样的,你不,别、别哭。”许一零的话里的东西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砸向许穆玖的胸口。

他只顾着赶紧帮许一零擦眼泪,不敢重新细想许一零刚才对他讲的那么多话。那些内容是许一零曾经亲耳听到的、想到的,折磨了许一零很长时间之后如今又被许一零亲口转述给他。

被当事人的眼泪浸泡着的这样的后续在许穆玖逃避细想之后冷酷地将内容里一种名为“残忍”的感觉凝聚成一团,强行塞进他的大脑。

那种感觉随着他逃避细想的时间越长就膨胀得越大。

即便后来他在这种残忍压抑的逼迫下还是忍不住解读了许一零话里的内容,他还是对那些刺耳的东西无从下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安慰对方。

许穆玖知道,许一零从小就非常恐惧被忽视、被嫌弃、被认为价值不如他人的感觉,而与她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他往往是第一比较对象。

所以,作为“天然敌人”的他在这些问题上通过表达“自己不如她”来安慰她总是很有效。

许穆玖想到这,顿了顿,他一边帮许一零擦眼泪,一边扯着笑,调动自己习惯性的措辞:

“你看我,我长得才难看呢,好多人都说……我尖嘴猴腮的呢。我这样的人家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以为自己能毫不在意地叙述那些曾经让他心酸的话,就像晾出手臂上一道早就愈合的疤那么简单,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将那些话运用自如,以达到安慰许一零的奇效。

在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前,许一零也以为自己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会舒畅很多,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她想,那个被家里的大人更重视的哥哥不也承认他自己不如她,不也承认他自己其实更不招人待见吗,所以她没有那么差劲。

许一零愣愣地听着许穆玖笑着说这句话,她透过眼泪看清对方的样子,那句话在她脑海里不停盘旋

——她哭得比刚才更凶了。

“不对,他们说的不对……”

她拼命地摇头,伸出自己的手去捏对方的脸颊,仿佛要把那种正在刺痛她的想法从对方的身上揪出来丢掉。

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

“不对,你别说,我不要、不要你也这样……你一定、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不要和我一样,因为那真的太难、受了……”

一种汹涌的心疼和无奈迎面贯穿并搅动着心底原本酸涩。

这样复杂的心情击溃了他防止自己堕入消极失控的心理防线,让他失去了作为旁观者和劝导者的资格。

他完全无法把计划的话继续说下去了。

“你别哭了,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即便是当时无望地做出放弃关于沉柯的一切的决定时,情绪都不如现在这么强烈。

他感觉到许一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不清心头那股既后悔又释然的心情是怎么形成的。

他用纸巾堵着许一零的眼角,自己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却沾在对方的指尖上。

他突然觉得过去他们之间讲的话还不够多,忍不住揪着以前的事开始胡乱抱怨起来:

“你真是,你说你是不是笨啊?”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那个蒋言柯的事啊?”

……

那天大概是他们自认为那几年最糗的一天,他们说了很多话,哭得很难看,他们胆怯、懦弱、冲动、盲目,他们嚣张地跟对方吐露自己在那些年失败了的人际交往中曾耍过的不靠谱伎俩、曾怀有的贪婪和嫉妒之心、曾憎恨过的自己身上那些似乎通过自嘲才能得到心理安慰的特质。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解心结还是在撕开伤口撒盐,他们只清楚自己很想这么做,明白对方是自己的同伴。

他们真想把那天忘了,因为他们觉得,为了走向积极向上的未来,和过去的糟心事告别比较好,但他们又从来舍不得忘。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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