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住饼干。
一股熟悉的酸味突然袭上舌尖,他忍不住皱了眉,意识到异样的时候已经嚼了两口,醋的气味直冲鼻腔,让大脑瞬间清醒。
他不好直接吐掉,只能鼓嘴含着饼干,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盯着身旁愉悦的“罪魁祸首”。
“我刷了白醋。”
许一零当然知道醋不是这么吃的,她只是想捉弄一下许穆玖。
许穆玖也不在意,反正他习惯了,而且他知道自己早晚有机会“报复”回去。比如像上次那样,把游戏界面关闭之后骗她没有存档。
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跟谁见外。也正是因为这份不见外,所以在家里,他们性格里恶劣的成分在彼此面前展现得最为生动尽兴。
许穆玖最终还是把醋饼干艰难地咽了下去。
“再来一块吗?”
“不了。”许穆玖连忙躲开,头摇得像拨浪鼓。
“只有那一块放了醋,其他都是牛奶的。”许一零自己捏了一块放进嘴里,把饼干袋子放在桌上。
许穆玖又吃了一块。
兴许是刚才醋味太重,把奶味盖住了,他吃的第二块没什么味道。
“许一零!”穆丽菁突然打开房门朝里面望了一眼,“别打扰你哥学习。”
“我没有打扰,我就是想看看初中生是怎么学习的。”
“净编瞎话。”穆丽菁皱紧眉头,威胁道,“这么好学,不如让我给你报个衔接班?”
“好啊。”许一零故作乖巧地笑了笑。
“我尽快给你报。”许一零的回答正合穆丽菁的心意,她关上门离开了。
许穆玖忍不住担忧地提醒许一零:“妈要是报班,可不是一门就能了事的......”
“早晚会这样。”
许一零也发现了母亲正在寻找机会让自己心甘情愿去补习班,母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鼓励女儿冲进中学的丛林战场了。
对穆丽菁来说,学习一开始也不是一件趣事,但她最后都是甘之如饴的。她认为,人来到世上必然是要吃进足够多的苦,不然就不配拥有最浅显的快乐。追求卓越的过程使她痛苦,也使她快乐。
她希望自己的想法能被子女继承并在他们的行动中被贯彻,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好,等他们获得成功,就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了。
许一零当然明白母亲的想法,她不是不知道获得成功需要付出代价。谈起未来,她的脑海中也会浮现出属于自己的期愿,即使那不是完整的,那些零碎的模样仍能够指引现在的她向某个方向努力。可她的努力增长得永远没有母亲的要求快,无论是努力还是不努力,母亲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你还可以更努力。”
母亲在对她和许穆玖的夸赞方面很是吝啬,不止是母亲,同她共事的那些家长也是如此。
他们明明愿意花那么多代价为孩子报补习班,为什么不愿意用无需代价的赞美赐给他们的孩子一些信心?他们真的看不到孩子哪怕一丁点优点吗?
她不明白。
“报了班也好,你在外面上课,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无聊。”许一零从书架上找了一本杂志,坐在床边,“我真的不是来打扰你的,我看书。”
房间里,纸笔摩挲,书页翻动,没有人说话。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晚上补习班没有课才来找他。哪怕他只能做卷子不能理她,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会独自在角落傻盯着几个以前的玩具发呆,更不会胡闹,毕竟她是最知道他的处境的。
所以她把等待他的时间也算成了和他相处的时间。
只要等他就好了,她最擅长等他了。
许穆玖想尽快完成任务。
他本意并不想让许一零等他,事实却是她已经等他很多次。
这样不妥。
虽然他也担心外面不靠谱的朋友会伤害她,但他还是认为她最好有自己的圈子,多交几个她自己的好朋友。毕竟人是需要陪伴的,太过孤单总归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许一零没有这么做,一会儿说自己不敢,一会儿说自己不愿意,一会儿又说自己不需要。
这一点她和他很像,喜欢用“现在这样就很好”来拒绝改变。
即使有什么改变,只要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调整就好,不需要牵扯别人。
这算不算舒适圈?
他不清楚。
他也不清楚保持这种想法面对生活是不是不好。但他很清楚,如果有人在他们面前指责这种想法,他们两个一定会底气十足、团结一致为彼此、为自己辩白。
许一零默默地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搭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天地,看书、画画、写东西或是其他,沉浸其中,确保自己既可以看见他也可以不打扰他。
她一直是最早察觉到他情绪波动的人,也一直是最早倾听他想法的人和最早给予他鼓励的人。
她本该是一个在他生活中很明显、夺目甚至频繁得让他头疼的存在,但事实并非如此。每当她等待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好像十分轻薄,连呼吸都是轻的,一阵风就吹散了。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之前没有交流,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回神就发现她从没存在过,甚至怀疑吹散她的风仅仅是自己的呼吸。
直到再次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见她的脸,听见她问自己问题,他才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回忆是真实且厚重的,也再次反应过来,她又完成了一次等待。
和母亲给他的感觉不同,他想早点还清母亲的付出,挣脱她的束缚。
但面对许一零,他不会感到束缚,而是感到自己在内疚和安心的心情里反复切换。他认为自己不能挣脱,认为自己该对她的付出负责、弥补,或许不是“应该”,而是,他乐意对她的付出负责,乐意报之回馈。
这才是正确的亲情吧。
可世上互为亲人的关系那么多,怎么会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呢?
许一零和许穆玖一样,从来都没有立场去反抗母亲的安排,因为他们自出生起,就已经在母亲的奉献编织出的密网里了。许一零和许穆玖是密网里明白自身处境的猎物,穆丽菁则是无私却可怖的猎人。
这也许就是亲人之间的羁绊,一不留神便会化作牢笼。
猎物在交纵的线条缝隙中窥见外面的世界,向往着,同时也祈祷着自己的期愿不用以冲破牢笼为前提,因为这牢笼布满了猎人慈悲的恩惠。
同一处境的猎物,会有惺惺相惜之感,也最容易被困在同一处视角。
完成任务后,许穆玖解脱地伸了个大懒腰。
他转过身,发现许一零还在看杂志,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一零和他说过,她看书或者是看一些其他的东西,目的是让自己变成一个聪明的人,她还补充道,她说的“聪明”不是指智商,是指拥有一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清楚自己一天后、一年后甚至是十年后要做什么”的能力,因为“未知”让她觉得不安。
想到这,他明白,他们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大概都和所谓的“意义”乃至“人生意义”挂钩,可他又觉得这么想不妥,他现在还不敢把他自己做的事上升到那么夸张的高度。不过有一点他能确定,至少他们现在可以互相支持。
那本杂志是许穆玖小学的时候在学校订的,因为题材是文学和艺术,听起来十分厉害,所以他才选了那一版杂志,可他看了两期之后就因为内容晦涩抽象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许一零聚精会神的表情让他对杂志重新燃起了好奇心。
“看什么呢表情这么凝重?”许穆玖起身走近。
“星座的由来,神话故事。”许一零抬起头回答道,“我看到射手座了。”
许穆玖听罢立刻问:“看到我的了吗?”
“巨蟹座?”
“嗯。”
“在这。”许一零翻到巨蟹座的那一栏,把杂志递给了许穆玖。
很久以前,海中的巨蟹帮助蛇妖许德拉与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战斗,被赫拉克勒斯击落于爱琴海的小岛上。巨蟹因没有完成女神赫拉的任务受到诅咒,诅咒波及了雅典王后。王后的女儿美洛公主在出生时,有预言家预言,美洛公主结婚之时便是王后死亡之时。
美洛二十岁时,雅典城来了一位名为所飒的王子,与美洛相爱。美洛不希望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母亲的生命,于是想尽办法阻止自己和所飒的欲望。她定了九道关卡,是九道不可完成的任务,只有所飒全部做到,才可以迎娶美洛。
然而,所飒做到了。美洛陷入两难。
王后为了女儿的幸福,决定把美洛嫁给所飒。婚礼上,王后为了不让宴会上出现意外破坏气氛,一个人迎着爱琴海的浪涛自尽了。
人们最后在海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蟹,双臂环绕,如同一位善于保护的母亲。赫拉得知此事,大为感动,让这只巨蟹成为了天上的一个星座。
许穆玖的表情从惊讶转到疑惑,最后变成不出所料的无奈。
“你的表情比我夸张多了,你看到什么了?”
“嗯……我就是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许穆玖解释道,“我们以前看故事,不管是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经常有公主出题给别人的情节,有的是希望选出最优秀的人,有的是为了吸引别人挑战并且羞辱他们、杀掉他们,可这个故事,美洛出题的目的是为了王后,她要阻止所飒和自己在一起。”
目的是不让母亲牺牲。为什么还要出题?无论题目有多艰难,出题不就意味着母亲仍然有可能牺牲吗?
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而是用这种方法逃避选择、拖延时间。
许一零明白许穆玖的意思,她点点头,接着说下去:“为了真正的阻止,她应该直接拒绝。”
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的话。
从小到大,影视作品里的主角身上最显着的性格优点常常是勇气和善良,无论面对何种困难、何种诱惑,他们都能克服、将他们身上最值得称颂的优点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与之相反的逃避、不敢直面问题的行为相应地被看作是懦弱的、错误的、不可取的行为。
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许穆玖合上书,赞同地笑了:“我和你想的一样。”
许一零最终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架,她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习题,问道:“你题目写完了?”
“写完了,”许穆玖转过身,一边收拾习题一边问:
“接着玩?”
“好。”
许穆玖按了电脑开关,主机开始嗡嗡作响。
他们该庆幸的一点是,母亲的房间已经有了梳妆台、书橱和电视,她不想在房间再塞一台电脑了,所以电脑买回来之后就被安在了许穆玖的房间。
因此,他们可以在不被父母发现地情况下偷偷玩电脑。
许穆玖早就把明早有课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睡觉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完全可以压缩的,实在不行,下课也是可以补觉的。
如果可以,他想尽量和许一零多玩一会儿。
有更多时间玩的话,那中学生活也就没那么辛苦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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